新的“協議”_時代洪流中普通人的悲歌_线上阅读小说网 

新的“協議”(1 / 1)

龍哥辦公室裡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被他自己打破。他象是剛剛完成了一場有趣的遊戲,身體向後靠在吱呀作響的辦公椅上,金鏈子在昏暗光線下晃出一道油膩的反光。他拿起桌上那盒皺巴巴的香煙,慢條斯理地又抽出一支,點燃,深吸一口,然後將煙霧緩緩吐向低矮、被熏得發黃的天花板。

“行啊,”他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施舍般的、混雜著戲謔的腔調,“周廠長,您是老前輩,德高望重(這個詞在他嘴裡帶著明顯的諷刺),今天您親自出麵,又帶著這麼一位……‘硬氣’的兄弟。”

他的目光像滑膩的蛇,在張建設那依舊緊繃、眼神死寂的臉上掃過,最終落回周維民那寫滿焦慮和屈辱的臉上。

“這個麵子,我不能不給。”他攤了攤手,做出一個大度的姿態,但眼神裡毫無溫度,“這樣,我呢,也發發善心。利息,從今天起,暫時給你們停了。”

周維民渾濁的眼睛裡瞬間閃過一絲微弱的光,象是溺水者看到了一根遙遠的稻草。他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感謝的話,卻發現自己喉嚨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知道,這所謂的“善心”背後,絕不是憐憫。

果然,龍哥話鋒一轉,手指敲了敲桌上那張按著紅手印的原始借據和後續的欠條,語氣變得不容置疑:“但是,本金三千,加上這幾個月滾下來的利息,還有……嗯,就算上你老婆的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吧,我們吃點虧,給你湊個整——”

他故意拉長了音調,欣賞著對麵兩人臉上瞬間褪去血色的表情,然後才清晰地說道:

“八千塊。”這個數字像一塊巨大的冰坨,狠狠砸在張建設和周維民的心口。八千!對於這個連下一頓藥錢都不知道在哪裡的家庭來說,這無異於一個天文數字!

“八千?!”周維民失聲驚呼,聲音都在發顫,“龍經理,這……這實在是……”

“怎麼?嫌多?”龍哥打斷他,臉上的笑容冷了下來,“周廠長,我已經很給你們麵子了!按原來的算法,利滾利,現在早就不止這個數了!我這是看在張兄弟‘敢拚命’的份上,給你們打的折扣!懂嗎?”

他特意強調了“敢拚命”三個字,目光再次瞥向張建設,帶著一絲警告和嘲弄。

“期限呢?”一直沉默的張建設,忽然開口,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他不再看龍哥,目光低垂,盯著自己那雙沾滿泥灰、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解放鞋鞋尖。

“半年。”龍哥吐出兩個字,乾脆利落,像法官落下法槌,“我就給你們半年時間。半年後的今天,下午五點前,我要看到八千塊錢,一分不能少,擺在這張桌子上。”

他用手掌重重拍了一下桌麵,發出“嘭”的一聲悶響。

“半年……八千……”周維民喃喃自語,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褪儘了。這根本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半年後,更加瘋狂的催債和更悲慘的結局。

“要是……要是還不上呢?”周維民幾乎是絕望地問出了這句話。

龍哥聞言,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齒。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麵那條肮臟、狹窄的背街。他背對著他們,聲音飄過來,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輕鬆,卻又字字誅心:

“還不上?那就不好說了。到時候,可就不是潑油漆、砸東西那麼簡單了。張兄弟不是要‘一起死’嗎?我們這種人,爛命一條,無所謂。就是不知道,他那病得快死的老婆,和他那如花似玉的閨女,經不經得起折騰?”

他轉過身,目光像毒針一樣刺向張建設劇烈顫抖了一下的背影。

“簽了吧。”他走回桌前,把一份早就準備好的、寫著新條款的“協議”推到張建設麵前,又扔下一支廉價的圓珠筆。“簽了,你們就有半年時間。不簽……嗬嗬,那就按原來的規矩辦,利息照算,咱們……走著瞧。”

那支圓珠筆,滾落到桌子邊緣,停了下來。

張建設僵硬地站在那裡,像一尊正在風化的石雕。他能感覺到身後周廠長那沉重而絕望的呼吸,能感覺到龍哥和他手下那冰冷而充滿惡意的注視。八千塊,半年。這不再是債務,這是一道通往更深淵的緩刑令,是用他最後的威脅換來的、更加沉重的枷鎖。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撿起了那支冰冷的圓珠筆。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沒有再看那份協議上具體寫了什麼,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和冰冷的數字已經毫無意義。

他在乙方簽名處,那個熟悉的位置旁邊,再次,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張建設。

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這一次,不再是磨刀的仇恨,而是一種認命般的、將所有希望和尊嚴都抵押出去的麻木。

他把筆放下,沒有再看任何人,轉身,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這間令人作嘔的辦公室。周維民看著他那仿佛瞬間被抽走了脊梁骨的背影,重重地歎了口氣,拿起那份屬於自己的副本,也步履蹣跚地跟了出去。

身後,傳來龍哥帶著笑意的、對皮夾克和寸頭的吩咐:“看見沒?這就叫,敬酒不吃吃罰酒。早這麼痛快,何必呢?”

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空間和話語。外麵慘淡的陽光照在張建設臉上,他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那八千塊的債務,像一座新的大山,比以前那座更加清晰、更加沉重地,壓在了他的肩上,也壓在了這個剛剛看到一絲縫隙,卻又被徹底封死出路的家庭上空。

張建設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跟著周維民走回那條熟悉而又陌生的巷子的。老廠長一路沉默,隻是偶爾重重地歎一口氣,那歎息聲在淩晨清冷的空氣裡顯得格外蒼涼。到了筒子樓樓下,周維民停下腳步,用力拍了拍張建設的肩膀,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卻隻擠出一句:“建設,……先回去,照顧好桂蘭和孩子。天無絕人之路,總……總還有辦法想的。”這話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聲音乾澀,帶著一種無力回天的疲憊。說完,他佝僂著背,轉身慢慢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霧裡,像一截即將燃儘的枯木。

張建設獨自站在樓下,仰頭望著自家那個黑黢黢的窗口。窗戶上依舊殘留著清洗不掉的油漆汙漬,像一塊醜陋的補丁。他沒有立刻上樓,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著一股鐵鏽和煤灰的味道,卻讓他混亂灼熱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些。那份新的“協議”,像一塊燒紅的鐵,烙在他的意識裡,“八千塊,半年”,這六個字反複碾壓著他僅存的理智。

他一步步挪上樓,樓道裡依舊彌漫著隔夜的油煙和黴味。對門的王嬸家悄無聲息,想來是聽到了他們回來的動靜,卻連開門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他掏出鑰匙,插進那扇帶著凹痕和汙漬的門鎖,鎖芯轉動發出艱澀的“哢噠”聲,象是在**。

屋裡,依舊是一片死寂的狼藉。裡屋傳來張小梅不均勻的、帶著驚悸的呼吸聲,以及李桂蘭偶爾在睡夢中發出的、模糊而痛苦的嗚咽。他沒有開燈,借著從糊窗舊報紙破洞透進來的、微弱的晨曦,走到窗邊。

窗外,北春的城市輪廓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逐漸清晰。遠處,那些新建高樓的塔吊像巨人的骨架,沉默地矗立著,與近處這片低矮破敗、如同被時代遺忘的工人住宅區形成尖銳的對比。工廠的煙囪不再冒煙,曾經象征生機與希望的轟鳴聲,早已被一種死氣沉沉的寂靜所取代。寒冷的光線一點點漫過肮臟的街道、凍硬的垃圾堆和光禿禿的樹枝,世界正在蘇醒,卻帶不來絲毫暖意。

他就這樣站著,像一尊冰冷的雕塑,直到第一縷還算明亮的晨光,終於艱難地穿透汙濁的玻璃,照亮了屋內飛揚的塵埃,也照亮了他臉上那一夜之間仿佛又深刻了幾分的皺紋和眼底那片死寂過後、殘餘的灰燼。

他緩緩轉過身。李桂蘭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或許是感覺到了他的存在,她正側著頭,那雙空洞、失焦的眼睛,帶著一絲茫然和深不見底的恐懼,怔怔地望著他站在窗前的背影。她的臉色在晨光下顯得更加慘白,毫無生氣,像一張被揉皺後又勉強撫平的舊紙。

張建設走到床邊,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她平行。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伸出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拂過她眼角那尚未乾涸的淚痕,動作小心得仿佛在觸碰一件極易碎裂的珍寶。

李桂蘭的身體在他觸碰的瞬間,本能地瑟縮了一下,眼神裡的恐懼更濃了。

張建設看著她這副樣子,心臟象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但他沒有移開目光,而是深深地、深深地望進她那雙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眼睛裡,仿佛要透過那層恐懼的迷霧,看進她的靈魂深處。

然後,他開口了。聲音不高,甚至因為一夜的煎熬和緊繃而顯得有些嘶啞,但每一個字,都象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從胸腔最深處擠壓出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固執的堅定:

“桂蘭,”他叫她的名字,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她似乎能捕捉到一點震動的耳中,“彆怕。”

他頓了頓,仿佛在積蓄最後的力量,一字一句,緩慢而沉重地說道:

“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這個家,散不了。”這句話,不像誓言,更象是一個男人在廢墟之上,用自己殘存的生命和尊嚴,立下的最後一道屏障。

李桂蘭渾濁的、被恐懼占據的眼睛,在聽到這句話時,極其微弱地、幾不可察地閃爍了一下。仿佛黑暗中漂泊的孤舟,終於看到了一絲遙遠卻堅定的燈塔微光。更多的淚水,無聲地、洶湧地從她眼角滑落,但這一次,那淚水裡除了痛苦和委屈,似乎真的摻雜進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名為“依靠”的東西。

張建設伸出手,沒有擦拭她的眼淚,而是輕輕握住了她露在被子外麵、那隻冰涼而枯瘦的手。他的手粗糙、溫暖,帶著常年勞作的厚繭,卻在此刻,傳遞出一種笨拙卻真實的力量。

窗外的天色越來越亮,儘管依舊寒冷,但黎明終究是到來了。這個家,風雨飄搖,千瘡百孔,背負著足以壓垮駱駝的債務,麵臨著未知的、更加嚴峻的挑戰。但至少在此刻,在這個清冷的黎明,男人用一句沉甸甸的承諾,暫時驅散了彌漫的絕望,為這個瀕臨破碎的家,重新注入了一絲微弱卻不肯熄滅的生機。

他知道,前方的路依舊漆黑一片,布滿荊棘。但為了身後這兩個需要他守護的女人,他必須走下去,哪怕爬,也要爬出一條生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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