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廠長的酒_時代洪流中普通人的悲歌_线上阅读小说网 

周廠長的酒(1 / 1)

周維民拖著仿佛灌滿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回自己那間同樣位於老舊廠區家屬樓、同樣透著寒酸氣的家。樓道裡堆放著鄰居舍不得扔的破爛家什,牆皮剝落,露出裡麵灰暗的磚塊。他用有些顫抖的手掏出鑰匙,插了好幾次才對準鎖孔,打開門。

一股獨居老人家裡特有的、混合著陳舊家具、剩飯菜和淡淡藥味的氣息撲麵而來。屋子裡光線昏暗,窗簾半拉著,家具還是七八十年代的樣式,漆麵斑駁。牆上掛著的幾張泛黃的合影——有他與廠領導班子的,更多的是與工人們在車間、在表彰大會上的集體照——記錄著曾經的火紅年代。最顯眼的位置,掛著一個鑲在玻璃框裡的“北春市第一機械廠優秀企業家”獎狀,燙金的大字在昏暗中依舊有些刺眼。

他沒有開燈,徑直走到靠牆的那個掉漆的五鬥櫃前,彎腰從最底下抽屜的角落裡,摸出一個還剩半瓶的、沒有標簽的塑料壺。裡麵是附近小作坊勾兌的散裝白酒,烈性、廉價、嗆喉,是他如今唯一能負擔得起、也唯一能暫時麻痹神經的東西。

他拿著酒壺和一個印著紅雙喜字的舊搪瓷缸,走到窗邊那張吱呀作響的舊藤椅前,重重地坐了下去。藤椅發出一陣痛苦的**。

窗外,是和他家一樣破敗的筒子樓,以及更遠處那片已然沉寂、如同巨大墳場般的廠區。曾經,那裡機器轟鳴,燈火通明,上下班時人流如織,充滿著希望與力量。而如今,隻有幾根不再冒煙的煙囪,像巨大的墓碑,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他擰開塑料壺,劣質酒精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他往搪瓷缸裡倒了小半缸,那透明的液體在昏暗光線下晃動著。他沒有立刻喝,隻是怔怔地看著缸子裡自己的倒影——一張布滿溝壑、寫滿了疲憊與無奈的老臉。

腦海裡,不受控製地翻湧著白天的畫麵:張建設那雙布滿血絲、充滿絕望與瘋狂的眼睛;龍哥那夥人囂張跋扈、視法律如無物的嘴臉;李桂蘭躺在病床上蒼白失語、如同破碎玩偶般的身影;還有那份他親眼看著張建設簽下的、如同賣身契般的“新協議”……

“八千塊……半年……”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乾澀。這個數字,像一座山,不僅壓在張建設身上,也壓在他的良心上。

他端起搪瓷缸,猛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如同燒紅的鐵水,從喉嚨一路灼燒到胃裡,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他老淚縱橫。

可他感覺不到暖意,隻有徹骨的寒。

是他。當年就是他,這個所謂的“優秀企業家”,坐在寬敞的辦公室裡,根據上麵的指令和冰冷的數字,咬著牙,顫抖著手,最終在那份決定數千人命運的下崗名單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周維民”。

他記得那些老工友被通知下崗時的眼神,從錯愕、難以置信,到憤怒、哀求,最後變成一片死寂的絕望。有人當場暈倒,有人跪地哭嚎,有人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是“劊子手”、“資本的走狗”!

他曾試圖解釋,試圖爭取,但在時代的洪流麵前,他一個小小的廠長,又能改變什麼?他保不住廠子,保不住那些轟鳴的機器,更保不住那些依賴工廠生存了一輩子的工人和他們的家庭。

“優秀企業家?”他抬頭看著牆上那張獎狀,嘴角扯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極度苦澀的笑。那獎狀此刻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諷刺,釘在他的恥辱柱上。

張建設是他一手從技校招進來的,是他看著成長起來的技術骨乾,是當年的勞模!多好的工人啊!踏實、肯乾、一門心思撲在技術上。可現在呢?被高利貸逼得差點磨刀殺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而他周維民,這個曾經的“伯樂”,這個本該為他們遮風擋雨的“家長”,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甚至連出麵去求情,都要承受對方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嘲諷。

“嗬嗬……嗬嗬嗬……”他發出一陣低沉而壓抑的苦笑,又仰頭灌了一大口酒。酒精燒灼著他的胃,卻燒不化他心頭的冰霜和巨石般的愧疚。

他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最大的罪人。是他親手簽下了那份名單,打開了潘多拉魔盒,將張建設、李桂蘭,以及無數個像他們一樣的家庭,推向了如今這無邊無際的苦難深淵。

窗外,夜色漸濃,將這片破敗的廠區宿舍完全吞噬。屋子裡沒有開燈,隻有窗外遠處零星的燈火,透過肮臟的玻璃,在他蒼老、佝僂的身影上投下模糊而扭曲的光斑。

他就這樣獨自一人,坐在冰冷的黑暗裡,一口接一口地喝著那嗆人的劣酒,試圖用這廉價的麻醉,來暫時忘卻那啃噬人心的愧疚和眼睜睜看著悲劇發生卻無力挽回的、巨大的無力感。那半瓶散裝白酒,今晚,注定無法給他帶來任何慰藉,隻會讓他在清醒與麻木的邊緣,反複品嘗著自己釀下的、時代的苦酒。

張建設家鬨出的驚天動地的動靜——深夜的砸門聲、暖水瓶的爆裂聲、女人的哭嚎、男人的怒吼——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這片破敗的筒子樓裡激起了層層漣漪。家家戶戶的門窗背後,都藏著窺探的眼睛和竊竊私語的嘴。

住在張建設家隔壁單元、位置恰好能斜瞥見張家門口情況的林曉,自然是這出“悲劇”最前排的觀眾之一。她不像其他鄰居那樣隻敢躲在門後偷聽,偶爾,她會抱臂倚在自己家那扇還算完好的窗邊,塗著鮮紅蔻丹的指尖夾著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冷眼看著樓下那片混亂。

林曉在這大雜院裡,是個極其紮眼又備受非議的存在。她年輕,頂多二十七八歲,容貌姣好,身段窈窕,即使在家裡,也常穿著與時下灰藍黑主流格格不入的、略顯緊身的毛衣和呢子裙,勾勒出飽滿的曲線。她的頭發燙著時髦的大波浪,臉上總是描畫著精致的妝容,在這片灰敗的背景裡,像一株誤入廢墟的、過於豔麗的花朵,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資本主義”氣息。

她很少與鄰居來往,行蹤也頗為神秘。有時幾天不見人影,有時又會深更半夜被一輛偶爾出現的、在當時看來算得上豪華的桑塔納轎車送回來。關於她的流言蜚語,早已在街坊間,尤其是那些閒來無事的家庭主婦口中,傳得沸沸揚揚。

“瞧她那騷樣兒,指不定是哪個老板包養的‘情婦’!”

“聽說以前在南方待過,誰知道是做什麼營生的?乾淨不了!”

“天天打扮得跟個妖精似的,勾引誰呢?呸!狐狸精!”

“看她那眼神,傲得很!瞧不起咱們這窮地方,有本事彆住這兒啊!”

這些充滿嫉妒、鄙夷和惡意的議論,林曉不是不知道。她偶爾下樓倒垃圾,或者出門買菜,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後那些指指點點的目光和瞬間低下去的、卻更加刺耳的竊竊私語。她通常隻是高昂著頭,目不斜視,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混合著輕蔑與自嘲的冷笑,高跟鞋敲擊在水泥地上,發出清脆而孤絕的“噠噠”聲,仿佛在用自己的方式,對抗著這整個世界的汙濁與敵意。

此刻,她看著樓下張建設家的一片狼藉,看著那個叫龍哥的禿頭男人帶著手下揚長而去,看著隨後趕到的周廠長和張建設消失在樓道裡,她深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灰白色的煙圈。煙霧模糊了她過於精致的五官,也模糊了她眼底一閃而過的、複雜的情緒。

她撇了撇嘴,低聲自語,那聲音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卻又似乎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為淪落人的悲涼:

“哼,窮鬼就是窮鬼,連印子錢都敢借,活該被人當豬崽宰。”她象是在評價張家的愚蠢,又象是在嘲諷這個弱肉強食的世道。語氣裡的尖刻,與她豔麗的外表格格不入。

然而,當她轉過身,走回自己那個雖然家具稍顯時髦、卻同樣難掩簡陋和臨時感的房間時,臉上的冷漠如同潮水般褪去。她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這片破敗、擁擠、看不到希望的工人住宅區,以及更遠處那幾棟正在拔地而起、象征著新富階層的高樓輪廓,眼神漸漸變得空洞。

她從梳妝台抽屜裡摸出一張邊角已經磨損的舊照片。照片上,一個穿著軍裝的年輕男人笑得陽光燦爛,旁邊是依偎著他、同樣笑容明媚、眼神清澈的她。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仿佛隔了一個世紀。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撫過照片上那張年輕英俊的臉,指尖微微顫抖。隨即,她象是被燙到一般,猛地將照片反扣在桌麵上,發出一聲輕響。

她重新點起一支煙,走到窗前,背對著房間。月光勾勒出她單薄而倔強的背影。沒有人看見,在她轉過身去的刹那,那強裝的冷漠和尖刻徹底崩塌,大顆大顆的淚珠無聲地從她描畫精致的眼角滾落,迅速洇濕了她臉上廉價的粉底,留下兩道狼狽的痕跡。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那壓抑的、無聲的哭泣,與隔壁單元張家彌漫的絕望,在這沉沉的夜色裡,奇異地交織在一起,共同訴說著這個時代背景下,不同個體、卻同樣沉重的、無法言說的悲愴與無奈。

狐狸精?情婦?或許吧。但在這層汙名化的標簽之下,誰又知道,她是否也隻是一個被時代的車輪碾過、掙紮著想要活下去,卻最終迷失了方向、不得不依靠出賣某些東西來換取喘息之機的,可憐的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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