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的暮色升起。
“張府規矩多,”劉伯在旁替他抻了抻袖口,指尖劃過磨得發亮的布麵,“見了張郎中可彆慌,按咱鄉下的禮數,作揖要彎腰到腰,說話慢些,彆讓人覺得毛躁。”
“知道了伯。”陳小九摸著袖袋裡的荷包,青布縫的,裡麵是他特地融了雪釀糖和橘子汁調和成的橘子糖,切成小方塊,裹著油紙,打算給張家小輩當見麵禮。
張府的門房老周早等在門口,見了他就笑著往裡引:“九師傅可算來了,老爺和大老爺正等著呢。您這襖子不錯,針腳真齊整,是鎮上裁縫做的?”
“是劉伯縫的。”陳小九跟著他穿過月洞門,廊下的紅梅開得正盛,雪壓著花瓣,暗香混著菜香飄過來,有紅燒肉的醇厚,還有糖醋的酸甜,比自家灶房的羊肉湯還要誘人。
正廳裡暖意融融,炭盆燒得通紅,映得梁上的描金花紋都亮了幾分。張正堂穿著件寶藍錦袍,領口繡著暗紋的福壽字,身邊坐著個四十歲上下的漢子,麵容清臒,頷下留著三縷短須,雖穿著常服,卻透著股久居官場的沉穩——不用問,定是在吏部當郎中的張家大爺。
“大兄,這便是陳小九。”張正堂起身介紹,錦袍的下擺掃過胡凳凳腳,帶起一陣風,“小九,快給你大伯父見禮。”
陳小九趕緊作揖,按劉伯教的禮數深深鞠了一躬,腰彎得幾乎與地麵平行:“伯父新年好,晚輩陳小九有禮了。祝您新歲安康,事事順遂。”
張正鶴抬手虛扶,聲音像浸過溫水,不高不低卻很清晰:“早聽二弟說鎮上出了個奇人,小小年紀就多有本事,今日一見,果然氣度不凡。”他目光掃過陳小九的襖子,又落在他清亮的眼睛上,沒半分輕視,“坐吧,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束。”
剛落座,就見屏風後轉出幾個年輕人。為首的的穿著襴衫;跟在後麵的少年與陳小九年歲相仿,眉眼間像張家大爺;還有兩個姑娘,梳著雙丫髻,手裡捏著帕子;最後那個青衫少年,手裡還攥著本線裝書,見了人也不說話,隻微微頷首,倒有幾分書呆子氣。
“這是老大子拓,在國子監讀書;老二子胄,還在念私塾;這是妍娘、柔娘,”張老爺笑著一一介紹,又指了指青衫少年,“這是你正堂伯父家的子墨,也在國子監,跟子拓是同窗。”
陳小九挨個見禮,從袖袋裡掏出荷包,從裡麵拿出橘子糖。
“小子過來也沒有帶什麼禮物,就帶了點自己新做的果糖,幾位兄弟姐妹不要嫌棄。”
張子胄接過糖塊眼睛一亮,糖紙還沒拆開就湊到鼻尖聞:“這便是雪釀糖?前幾日聽蓉娘說,比長安的乳糖還甜,能映出人影來。”
“嘗嘗便知。”陳小九笑答,見張子墨站在一旁不動,便也遞過去一塊:“子墨兄也嘗嘗?”
張子墨遲疑了一下,接過糖塊放在手心,輕聲道:“多謝,聽說這糖是用黑糖提純的?倒真是奇思妙想。”他說話時目光落在糖塊上,像是在研究什麼學問。
蓉娘立馬剝了一顆,像有什麼新發現:“是橘子味兒的。”
陳小九解釋了橘子味雪釀糖的做法。
女眷們說了會話便退入後院,廳裡隻剩男人們。
丫鬟們端上熱菜,紅漆托盤裡的菜冒著白氣,先上的是道燒羊腿,軟糯鮮香;接著是盤清蒸魚,魚身上鋪著翠綠的蔥絲,湯汁清亮,看著就鮮。
蕭豐跟著進來,手裡捧著個青瓷盤,裡麵是道爆炒泡菜羊腰花,油光鋥亮,切得均勻的腰花卷成麥穗狀,撒著翠綠的蔥花,香氣直往人鼻子裡鑽。
“這便是蕭掌櫃家的小子?”張正鶴挑眉,拿起象牙筷夾了一塊,腰花在筷尖顫了顫,“聽說,炒菜的手藝是小九教的,看樣子已經可以出師了?”
蕭豐連忙謙虛,說都是小九師傅教的好。
張正堂也夾了一筷子羊腿肉,嚼得津津有味,油汁順著嘴角往下淌:“何止炒菜,咱們張家的生意有所突破,可以說都是靠小九。不僅如此,前幾日除夕,這孩子還吟了首好詩,叫《元日》,我念給你聽聽……”
他清了清嗓子,把“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四句念了出來,念到“總把新桃換舊符”時,還特意加重了語氣。
張正鶴放下筷子,手指在案上輕輕叩著,發出篤篤的輕響:“‘總把新桃換舊符’,這句尤妙。既應了除夕的景,又藏著辭舊迎新的意,透著股向上的勁兒,不像個少年人能作出來的。”
陳小九心裡咯噔一下,手心瞬間冒了汗,剛想解釋是“聽來的”,張子拓墨忽然歎了口氣,放下筷子:“伯父有所不知,國子監的教授也給我們布置了作業,要寫首新年詩,我和大兄正愁著呢,寫了好幾首,都覺得差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