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後初八這天,悅來客棧酒肆的的後院裡,八張新打的木案並排擺在晨光裡,案上的新菜刀磨得鋥亮,刀刃映著八個後生緊張又興奮的臉,連呼吸都透著少年人特有的雀躍。
蕭豐站在最中間的木案前,青布圍裙係得一絲不苟,腰間的布帶勒出緊實的腰腹,手裡也攥著柄菜刀。他喉頭滾動了兩下,目光掃過麵前的八個少年——王虎,十六歲;蕭鐘,十八歲;張沾,十八歲;蕭均,十六歲;劉夏,十五歲;李前,十七歲;李忠,十七歲;劉簡,十五歲。幾人並排站得直直的,李忠個子已經比他還高。這幾人除了蕭鐘蕭均是蕭豐的侄兒,張沾是張老爺遠親,其餘都是張老爺家的家仆子弟。
這就要收徒,蕭豐心裡有點忐忑。
他偷偷往廊下瞥了一眼,後院屋廊下有兩個胡凳,陳小九正坐在一個胡凳上,劉伯也坐在他身旁的另一個胡凳上,手裡拎著個陶壺,正準備給自己倒碗水。
“都站直了!”蕭掌櫃從屋裡走出來,腳步沉穩,手裡捧著個紅綢包,在晨光裡泛著柔和的光。他走到桌前站定,目光掃過八個後生,聲音比平時嚴肅了幾分,“今兒是你們拜師的日子,該守的規矩都記牢了?”
“記牢了!”八個後生齊聲應道,聲音裡帶著少年人的清亮。
都是蕭掌櫃和陳小九挑出來的機靈孩子,要麼手腳麻利,要麼心思細膩,眼神裡滿是對“炒菜”這門新奇手藝的向往——畢竟現在鎮上誰不知道,學會炒菜的師傅能拿到雙倍的工錢,連悅來客棧的灑掃夥計都跟著沾光,拿到的月錢比以前多多了。
蕭掌櫃把紅綢包往供桌上一放,輕輕掀開,露出裡麵的木牌。
不是尋常作坊供奉的某某祖師爺,而是塊新刻的梨木牌,上麵用隸書刻著“炒菜之術曆代傳承”八個字,字跡是請周夫子寫的,還刷了層清漆,透著股莊重勁兒。
“咱這炒菜的手藝是新的,新手藝也要立新規矩,”他清了清嗓子,聲音裡帶著幾分感慨,“尊師重道的理兒,到哪兒都不能少。蕭豐是你們的師父,可這手藝的根,在小九師傅那兒——沒有他琢磨出炒菜的法子,沒有他教蕭豐火候調味,哪有你們今天拜師的機會?”
他頓了頓,轉向蕭豐:“豐兒,你小九師傅說,你現在的本事夠了,往後就由你帶著他們學。你先給小九作個揖,謝他傳你手藝,也謝他給你這個立門戶的機會。”
蕭豐趕緊走到廊下,對著陳小九深深作了個揖,腰彎得幾乎貼近地麵,聲音帶著幾分鄭重:“謝師傅成全。”
他心裡清楚,不是自己的本事真的夠了,是陳小九有意抬舉——知道他想在鎮上立住腳,想讓自己的名聲更響,才把收徒的機會讓給了他。
陳小九站起身扶住他的胳膊,力道不輕不重,剛好把他扶起來:“該謝的是你自己肯下功夫。刀工、火候、調味,哪樣不是你從早練到晚練出來的?上個月你連炒個青菜都能糊,現在呢?連羊肉都能炒得油亮入味。往後教徒弟,把這份踏實傳下去就行,隻要彆學那些好高騖遠的毛病就行。”
蕭掌櫃在旁笑得眼睛都眯了,拍了拍手,又對幾個後生說:“今天你們是徒弟徒孫,但是炒菜初創,以後你們這輩分可高了去了!小九是蕭豐的師父,按規矩,你們得叫小九一聲‘祖師爺’。往後出去說,你們是‘祖師爺’傳下來的手藝,保管沒人敢小瞧你們!”
八個後生你看我我看你,臉上滿是茫然——他們平時見了陳小九,聽多了他的神奇,不過沒什麼感覺,年齡比自己還小,一下子就成“祖師爺”了?
最後還是張沾先反應過來,帶頭轉向陳小九,剛要開口喊“祖師爺”,就被陳小九攔住了。
“彆聽蕭伯打趣。”陳小九擺了擺手,眼裡帶著笑意,“論年紀,我比你們還小,祖師爺’聽著太生分,叫我小師傅就行。咱這手藝沒那麼多虛頭巴腦的講究,把菜做好,讓吃的人滿意,比啥都強。”
“那可不行!”蕭掌櫃連忙擺手,語氣帶著幾分認真,“規矩不能亂。炒菜這手藝,是你一手琢磨出來的,往後傳開了,學的人多了,你就是這行當的開山宗師。現在讓他們叫聲祖師爺,不是讓你擺架子,是讓他們記住,這手藝的根在這兒,得懂得感恩。”
陳小九被這話堵得哭笑不得,謙虛不是,應下也不是,隻好端起水抿了一口,掩飾臉上的窘迫。
劉伯在旁看不過去這尷尬場麵,笑著解圍:“行了行了,讓孩子們拜入門牆,先學手藝是正經。”
正說著,八個後生已經按蕭掌櫃教的規矩,排成整齊的一隊,對著陳小九跪下,“咚咚咚”磕了三個頭,額頭碰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李忠磕得太急,額頭一下子紅了一片,卻沒敢吱聲,隻是咬著嘴唇。“見過祖師爺!”陳小九聽著“祖師爺”三個字有點彆扭。
後生們又朝蕭豐磕了幾個頭,齊聲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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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聲音裡帶著幾分敬畏,也帶著幾分親近。
蕭豐的臉一也下子漲得通紅,比灶膛裡的火還紅,他趕緊上前,伸手把他們挨個扶起來,心裡忽然生出一股沉甸甸的責任感:“起來吧,地上涼。入了我炒菜這門,就得守三條規矩:一要惜料,不管是青菜還是肉,都不能浪費,食材是老天爺給的,糟蹋了要遭天譴;二要練刀,刀工是炒菜的底子,刀練不好,再好的食材也做不出好味道;三要耐住性子等火候,火急了炒不熟,火慢了炒不香,做菜跟做人一樣,急不得。做不到這三條的,現在就走,彆耽誤自己,也彆耽誤我。”
“能做到!”後生們異口同聲。
蕭掌櫃道:“蕭豐,你露兩手給他們瞧瞧,讓他們知道,這炒菜的手藝到底有多厲害,也讓他們心裡有個譜,往後該怎麼練。”
蕭豐應聲“好”,轉身走到案前,從竹籃裡拿出塊白蘿卜——是早上剛從地窖裡取出來的,還帶著泥土的潮氣,表皮白淨,沒有一點疤痕。
隻見他手腕輕輕翻動,菜刀在指間轉出個亮閃閃的弧,刀刃貼著蘿卜表皮落下,“篤篤篤”的切菜聲瞬間連成一片,快得讓人看不清動作,隻能看到蘿卜絲像細雪一樣從刀下落下,堆在木案上,越來越高。
不過片刻,蕭豐停下刀,把最後一縷蘿卜絲放進盤子裡。
眾人湊過去一看,盤子裡的蘿卜絲細得能穿進針孔,根根分明,沒有一點連刀,在晨光裡泛著水潤的光澤,看著就像藝術品。
“好!”八個後生忍不住喝彩,眼睛瞪得溜圓,連王虎都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又怕碰壞了,趕緊收回手。
蕭豐沒停,又從旁邊的瓷盆裡取過一塊羊腿肉——是鎮上屠戶剛送來的,肥瘦相間,紋理清晰。
他把肉放在木案上,左手按住肉,右手持刀,刀刃傾斜,手腕發力,肉片像紙片一樣從刀下分離。他把肉片碼在白瓷盤裡,一片挨著一片,整整齊齊,透過肉片能看到盤底的花紋,連蕭掌櫃都忍不住點頭:“豐兒這刀工,越來越好了。”
“刀工是底子,底子打不好,往後啥菜都做不好。”
蕭豐指著盤裡的肉絲和肉片,語氣嚴肅,“炒青菜要切滾刀塊,這樣受熱均勻,還能掛住調料;炒肉要順絲切,不然炒出來嚼不動;炒內臟得切花刀,不僅好看,還能更快入味。從明天起,你們每天卯時就起來練刀,先切蘿卜,再切芋頭,啥時候切得跟我今天切的一樣細、一樣勻了,再碰葷菜。誰要是偷懶,我可不會客氣。”
八個後生連忙點頭,把蕭豐的話記在心裡,心裡暗暗發誓,一定要把刀工練好。
蕭豐說完刀工,轉身走到灶台前,往灶膛裡添了幾根乾柴。
灶台能同時架兩口鐵鍋,兩個火門大開,柴添進去“劈啪”作響,火苗很快就舔著鍋底,把鐵鍋燒得炙熱起來,連空氣都變得燥熱。
“火候是魂,比刀工還重要。”蕭豐拿起油罐,舀了一勺菜籽油倒進鐵鍋裡,油在鍋裡很快就熱了,泛起細密的油花,漸漸冒煙。
“刺啦”一聲把切好的蔥薑蒜倒進鍋裡,香味瞬間炸開,蕭均打了個噴嚏,卻還是舍不得移開目光。
“炒青菜要用旺火,快炒快出,這樣才能保住青菜的脆生和清甜;燉肉要用文火,慢慢咕嘟,讓調料的味道滲進肉裡,才夠入味;炒羊腰、羊肝這種嫩物,講究‘鍋氣’,鍋燒得越燙越好,下鍋後快速翻炒,才能炒得嫩,還沒有腥氣。”
他手裡的鍋鏟翻飛,動作嫻熟得不像個二十歲的年輕人。
先炒了盤冬筍,翠綠的菜葉在鐵鍋裡翻滾,很快就裹上了油亮的醬汁,盛出來時還冒著熱氣,看著就讓人胃口大開;接著又炒了盤羊肉,香味飄滿了整個後院,連廊下的陳小九都忍不住抽了抽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