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燭芯爆出個火星。
張正鶴撚著胡須,酒盞在指間轉得慢悠悠,忽然歎了口氣:貞觀三年了,這日子過得真快。回想武德年間,天下初平,到處都還有流匪作亂。如今雖太平了,可事兒一點沒少,朝堂上的紛爭比當年的刀兵還讓人費神,昨日舊友說戶部為了春耕的糧種,跟兵部吵了三天三夜。
陳小九正給張子胄夾菜的手頓了頓,象牙筷上的糖醋魚塊顫了顫,差點掉進醋碟裡。心裡一下——貞觀三年?轉念也理解了,劉伯跟著師父在山裡生活,不知山外世間事也正常。
他一直以為還在武德年間,前幾天聽鎮上老兵說秦王破陣樂時,還以為是武德。沒想到李大帝已經掌權兩年多了。
前世曆史課的記憶翻湧上來,武德九年玄武門之變的刀光劍影,李世民登基改元時的雷厲風行,課本上貞觀之治四個燙金大字忽然變得鮮活。
他不再是後來的品讀者,竟也成了這宏大曆史裡的一粒塵埃,親身融入在了這波瀾壯闊的時代。
叔父說的是。張子拓放下酒杯,青年人臉漲得通紅,眉宇間的憤懣像要溢出來,前幾日國子監的先生說,去年秋冬時節,頡利可汗又在邊關襲擾,定襄城那邊的烽燧燒了三天三夜,紅得把半邊天都映透了。邊軍折損了不少將士,先生的一個同窗在那邊當主簿,也戰死了,屍骨至今沒運回來,家裡隻剩個白發老娘帶著孫子,天天在坊街上哭著求陛下為百姓做主。
張子墨也跟著點頭,手裡的筷子攥得指節發白:何止定襄,靈州那邊也遭了禍。聽說頡利還放話說,開春要再逼到渭水岸邊,讓陛下親自去會盟,重演武德九年的舊事,簡直欺人太甚!真當我大唐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不成?他說著拍了下桌子,酒盞裡的酒都晃了出來。
張正鶴的臉色沉了下來,方才談詩論菜時的溫和褪去大半,手指在案上輕輕叩著,發出的聲響比剛才聽詩時重了幾分,像在敲一麵小鼓:朝廷這陣子確實緊張。糧價暗地裡漲了兩成,西市的米鋪都在往官倉運糧,說是要備足三年的軍糧;鐵器管控得嚴,連長安西市的鐵匠鋪都得登記在冊,想打把好刀得官府批文,說是防止流落到突厥人手裡。前幾日吏部議事,見兵部的人天天往工部跑,怕是在清點甲胄兵器。
這是......要打仗了吧?陳小九脫口而出,話一出口就悔了——這種軍國大事,哪是他一個鄉下小子該議論的?
他不過是憑著課本記憶,知道貞觀三年冬天李靖會奇襲定襄,可這話要是說出來,怕是要被當成妖孽。
張正堂眼睛一亮,酒意都醒了大半,往前湊了湊:小九何以見得?你一個做糖的少年,怎麼會想到這些?莫不是聽哪個行商胡謅的?
滿座目光都聚了過來,有好奇,有審視,還有張正鶴那帶著探究的眼神,像在打量一塊來曆不明的玉石。陳小九硬著頭皮,把曆史記載混著鄉野見聞揉在一起,緩緩開口:晚輩也是瞎猜。聽官道上的客商說武德九年那會兒,頡利逼到渭水便橋,陛下為了穩住局麵,給了不少金帛才退軍——那些金帛裝了三十車,都是從長安富戶家裡臨時征的,至今還有人家沒拿到補償。這對陛下來說,怕是奇恥大辱。
他頓了頓,組織著語言,儘量讓自己的話聽起來像鄉野猜測:這兩年朝廷囤糧、控鐵,擺明了是在做準備。頡利反複襲擾,就像惡狼試探,一次比一次膽肥,去年冬天竟敢在離長安不過三百裡的靈州動手。陛下雄才大略,豈能容忍外夷如此放肆?依晚輩看,這仗遲早要打,而且必定要打出個結果來,不然對不起邊關那些殉國的將士,更沒法給長安百姓一個交代。
張正鶴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放下了酒杯:你一個鄉下少年,倒懂這些?連陛下的性子都敢揣度?可知妄議朝政是大罪?家裡沒外人,出門可不興這樣口無遮攔!話雖嚴厲,語氣裡卻沒多少責備,反倒多了幾分興味。
都是聽鎮上來往的商人說的。陳小九趕緊找補,額角已沁出細汗,南來北往的商隊見多識廣,有個從幽州來的鹽商,說當年跟著河間王李孝恭打蕭銑時,戰前也是這般光景——先攢糧,倉廩實了才有底氣;再備鐵,甲胄兵器不能缺;最後才出兵,講究一鼓作氣。如今這光景,跟他們說的一模一樣,連官差盤查都嚴了三成。
張正堂歎了口氣,端起酒杯一飲而儘:你說的在理。前陣子我去長安送雪釀糖,見西市的糧鋪都在往官倉運糧,聽糧鋪掌櫃說,太倉已經堆不下了,連旁邊的義倉都騰出來裝軍糧。武庫裡的甲胄也夠數,去年冬天還新造了五百副明光鎧,就是戰馬不足。去年冬天折損了不少,光是關內道就報上來損失兩千多匹,戰場損耗又大,真要開打,騎兵怕是跟不上,總不能讓步兵追著突厥的騎兵跑——那不是打仗,是送命。
戰馬......陳小九忽然想起什麼,前世看紀錄片時見過的畫麵在腦子裡閃了一下——馬蹄鐵!對,就是馬蹄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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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筷子,對旁邊侍立的丫鬟道:勞煩姑娘找紙筆來,我畫一個東西,或許有用。晚輩嘴笨,說不清楚,畫出來或許明白些。
丫鬟很快取來文房四寶,是張府自用的上等竹紙,比草紙細膩多了。他蘸了點墨,在紙上畫起來,憑著記憶勾勒出大致形狀:晚輩聽說,戰馬最金貴的是蹄子,跑多了容易裂,在石子路上還會打滑,尤其冬天結了冰,更是危險。去年冬天鎮上王屠戶家的駑馬,就是因為蹄子裂了,拉貨時摔斷了腿,最後隻能殺了賣肉。
他頓了頓,指著紙上的圖案解釋:若是給馬掌鑲個鐵片子,就像這樣——紙上出現一個半月形的鐵片,邊緣打磨得圓潤,上麵鑽了幾個小孔,這東西叫馬蹄鐵,就像給馬穿了雙鐵鞋,既能保護蹄子,免得被碎石劃破,又能防滑,跑起來更穩當。長途奔襲時,蹄子不容易磨損,戰馬的耐力也能好上不少,至少不會像王屠戶家的馬那樣,走段爛路就廢了。
圖案畫得簡單粗陋,線條歪歪扭扭,可那半月形的輪廓卻很清晰。
張正鶴皺著眉,手指點了點紙麵:這東西能管用?馬掌是角質的,跟人的指甲差不多,硬邦邦的鐵器釘上去,怕是會硌得馬不能走,說不定還會驚馬。當年我在隴右見過戰馬發瘋,馬受驚了一蹄子能踢死個人,可不是鬨著玩的。
可以先試試。張正堂倒是支持,鎮上的楊師傅是祖傳的鐵匠,他爹當年給軍裡打過馬鐙,手藝紮實得很,打幾塊鐵片子不難。明日初三,讓他騰出一兩天,專為這事忙活,打幾副出來,找匹駑馬試試,成不成都不打緊,至少能驗證一下。
張正鶴沉吟片刻:我明日就得回長安,怕是趕不上看結果了。朝廷還有一堆事等著處理,杜大人催著要官吏考核的名冊,耽誤不得。
無妨。張正堂接話,語氣篤定,我府裡有匹老馬,原是拉貨用的,性子溫順,去年冬天蹄子裂過,正好用來試驗。等楊師傅打好了,我讓馬夫按法子釘上,若是真有妙用,我親自帶著去長安給大兄送去,保準耽誤不了事。你也知道,我這馬車走得快,大半天就能到長安。
說定了這事,席間氣氛又熱絡起來,隻是眾人看陳小九的眼神多了幾分不同。
張子胄纏著陳小九問馬蹄鐵的細節,問那小孔是做什麼用的,是不是要穿繩子綁在腳上。陳小九耐心解釋:是釘釘子用的,得用細鐵釘穿過小孔,輕輕釘進馬掌的角質裡,不能太深,免得傷了馬——就像人穿鞋要釘鞋釘,不然容易掉。
張正鶴則跟張老爺低聲議論著什麼,時不時往陳小九這邊看一眼,時不時點點頭,眼神裡有驚訝,有讚賞,還有一絲難以捉摸的複雜。
末了,張正鶴對陳小九道:明日還得勞煩小九去鐵匠鋪指點一下楊師傅,這鐵片子的厚薄、弧度都得講究,厚了太重,薄了不經用,弧度不合腳,馬走起來更費勁,彆出了差錯。
小九自然應下,心裡卻在打鼓,他哪懂鐵匠活計,不過是記得個形狀罷了。
但事已至此,隻能硬著頭皮應承:晚輩儘力而為,若是有不懂的,再向楊師傅請教。
又喝了幾杯酒,夜色已深,月上中天,把院裡的積雪照得像鋪了層銀箔。
陳小九起身告辭,張正拓、張子胄幾兄弟送他到門口,廊下的燈籠照著積雪,映得路像鋪了層銀子。
小九兄,張子拓握著他的手,這位國子監的生員難得露出真切的熱情,這馬蹄鐵若是真成了,你可是幫了朝廷大忙。家父在吏部,往後你到了長安,國子監的同窗裡,不少人家裡在各部司當差,總能幫上些忙。
張子胄也拍著胸脯,少年人的聲音清亮:等你去長安開酒樓,我天天去咱家酒樓,吃遍你發明的菜!
陳小九淺淺一笑,你怕不是想捧場,隻是想做個吃貨罷了。
陳小九笑著應下,目送他們回去,才轉身往家走。他摸了摸袖袋,裡麵還剩塊橘子糖,掏出來含在嘴裡,甜味慢慢散開。
回到家裡,劉伯和他說了會兒話,陳小九說起明天要打馬蹄鐵的事。隨後就各自回屋休息了。
初三一早,天剛蒙蒙亮,張正鶴帶著張子拓、張子墨回長安,臨行前特意囑咐張正堂:若是那馬蹄鐵真管用,千萬彆耽擱,立馬送進京。這事兒要是成了,比送多少雪釀糖都管用—。這東西送上去就算是軍功,到時候的獎賞下來,對小九,對你,都有好處。不過這獎賞大頭肯定是小九的,這孩子對我們張家來說,那可真是大福星。我看這孩子聰明伶俐,遲早有大出息。昨晚我跟你說的事,你得好好考慮考慮,宜早不宜遲!
送走他們,張正堂便來小九家,帶著陳小九往鐵匠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