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走了大半天,陳小九扶著車轅跳下車,腳剛沾地便打了個趔趄,久坐馬車帶來的酸麻順著腿骨往上竄,他下意識地捶了捶後腰,抬眼望向驛站大門。
“鎮安驛”三個鎏金大字嵌在朱漆門楣上,雖有些斑駁,卻依舊透著官驛特有的規整。幾個驛卒正牽著馬往馬廄走,馬蹄踏在石板上的“嗒嗒”聲,混著遠處商販的吆喝,讓這荒郊驛站熱鬨得不像樣子。
“可算能歇歇了。”楊鐵信拎著他那隻磨得發亮的鐵皮盒跟下來。
他往手心裡啐了口唾沫,使勁搓了搓得發紅的手,目光卻被驛站牆角堆著的馬車輪子吸引,“你看那堆破車輪上鐵料,說不定能回爐打幾個彈簧試試。”
陳小九還沒來得及答話,就見劉伯抱著個布包從後麵的馬車下來,腳步踉蹌著往驛站裡走。
“伯,小心些。”陳小九趕緊上前扶他。
劉伯擺了擺手,臉色發白:“沒事……就是看著這驛站,想起當年跟著你師父去終南山采藥,也來住過。”
他說著往驛站院裡望了望,忽然定住腳步,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廊下一個身影。
陳小九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廊下坐著個道士。那人穿一件洗得發白的月白道袍,袖口磨出了毛邊,卻漿洗得乾乾淨淨。
他背對著門口,正低頭用樹枝在地上劃著什麼,一頭銀發用木簪鬆鬆挽著,幾縷銀絲垂在腦後,隨著風輕輕晃動。
最惹眼的是他頷下那把白須,足有半尺長,像掛了串雪鏈,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那道長……”劉伯的聲音忽然發顫,“怎麼看著……這麼眼熟?”
話音剛落,那道士忽然轉過身。
他生得鶴發童顏,臉上雖有皺紋,卻透著紅光,尤其是一雙眼睛,亮得像浸在水裡的黑曜石,掃過門口時,在劉伯臉上定了定,隨即猛地站起身。
“可是九天觀的劉小哥?”道士的聲音清越如鐘,穿透了院裡的嘈雜,“二十年前,終南山藥圃裡,替雲虛子道友侍弄草藥的,可是你?”
劉伯的臉“唰”地白了,腿一軟竟跪坐在地上,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他這副模樣,倒把周圍的驛卒、商販都引了過來,圍在旁邊竊竊私語。
道士快步走下廊階,一把扶起劉伯,手指觸到他胳膊時,忽然歎了口氣:“看你這手,定是這些年吃了不少苦。雲虛子道友呢?”
這話問得劉伯眼淚“噗嗒”掉下來,砸在道士的道袍上:“仙長……道長他……他不在了!”
“不在了?”道士猛地後退半步,原本平和的眼神瞬間炸開驚痛,他抬手扶住額頭,白須簌簌發抖,“好好一個人,怎麼會不在了?大前年貧道還托人往九天觀帶信,問他要株‘龍須草’,怎麼會……”
“是土匪!”劉伯的聲音哽咽著,帶著血沫子,“去年冬天,一群土匪闖進山裡,搶了觀裡的錢糧,還放了把火……道長為了救我,挨了土匪一刀,沒能撐住。。。”
“土匪……”道士喃喃重複著這兩個字,忽然仰天長歎,聲音悲愴得讓周圍的喧鬨都靜了下來,“老友啊老友!你避世研藥,連隻螞蟻都舍不得踩,怎麼就落得這般下場!”他說著,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滴在胸前的白須上,洇出點點濕痕。
周圍的人這才明白,原來是舊友重逢,卻已是陰陽兩隔。
禦史大人趕緊讓驛丞安排好住房,又讓驛卒倒來杯熱茶,低聲勸道:“道長節哀,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道長接過茶盞,指尖冰涼,卻沒喝,隻是望著茶盞裡自己的倒影出神。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神,拍了拍劉伯的手背:“起來吧,地上涼。雲虛子不在了,你也要保重身子。”
劉伯抹了把淚,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往陳小九這邊招手:“小九,過來!快給孫仙長磕頭!”
“孫仙長?莫不是孫思邈?”陳小九心想。
陳小九心裡早掀起了驚濤駭浪——孫思邈!竟是那位寫出《千金要方》、被後世尊為“藥王”的孫思邈!他快步走過去,剛要下跪,卻被孫思邈扶住。
“不必多禮。”孫思邈的目光落在他臉上,細細打量著,忽然笑道,“眉眼間倒有幾分雲虛子年輕時的影子,尤其是這股沉靜勁兒,像極了他當年在藥圃裡盯著藥材發芽的模樣。”
“仙長,這是道長幾年前收養的小徒弟,陳小九。”劉伯在一旁介紹,“道長走後,九天觀燒沒了,我們倆沒了去處,才下山來找活路。”
孫思邈聞言,眼神更柔和了些:“好孩子。你師父臨終前,可有什麼交代?”
“師父讓我好好活著,還說……還說讓我彆記恨土匪,世道亂,人都難。”
“果然是他說的話。”孫思邈歎了口氣,抬手拂過陳小九的頭頂,動作輕得像拂過藥草,“當年他跟著我雲遊,見著路邊餓死的流民,總說‘不是人心壞,是日子苦’。那時我就想,這道士看著清苦,心卻比誰都軟。”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他往廊下走了兩步,望著遠處的山巒,陷入了回憶:“二十多年前,天下大亂,我在洛陽城外遇見雲虛子。他那時還是個年輕人,背著個藥簍,見我給傷兵治傷,就賴著不肯走,說要學能救命的本事。我見他心誠,便帶著他走了五年。”
“那五年,我們走遍了大山,南北都去了,”孫思邈的聲音慢下來,像在數著藥草的葉片,“他記性好,我講過的草藥特性,過耳就不忘;手也巧,愛鼓搗些趁手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