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九出門換了身衣裳,看起來人精神多了。
延壽坊本就是皇城根下的富庶地,往來皆是綾羅綢緞的身影,酒樓前拴著的馬匹都佩著精致的鞍韉,連馬夫的頭巾都是細麻布做的。
“這醉仙樓的門檻還真高。”楊鐵信摸著門框上雕刻的纏枝紋,粗糙的手指在鎏金紋路上蹭了蹭,“光這門環,怕就得值兩貫錢。”
張正堂笑著拍他後背:“進去就知道了,裡麵的菜更金貴。我這雪釀糖,一半的進項都來自這酒樓裡吃飯的達官貴人,今兒也讓你嘗嘗他們常吃的滋味。”
二樓的“聽鬆”包廂臨著街,推開窗就能望見不遠處的皇城角樓,飛簷上的走獸在殘陽裡勾勒出黑沉沉的輪廓。
夥計剛擺上八冷碟,張正鶴就掀簾而入,身上的緋色官袍還帶著朝露的濕氣,手裡的笏板往案上一放,笑道:“剛散朝就往這兒趕,還好沒誤了飯點。下午我告假半天,咱們今天可得好好吃喝。”
他落座時瞥見陳小九身上的月白錦袍,眼尾的細紋裡漾起笑意:“不錯,這料子襯你。後日麵聖穿這身正好,既不失禮,又顯精神。”
陳小九剛要道謝,張正堂已給眾人斟上酒:“先喝口暖身子,這是長安西市新到的葡萄酒,西域來的,甜絲絲的不醉人。”
葡萄酒嘛,入喉果然帶著果香,跟喝果汁差不多。陳小九放下杯盞,想起件事,斟酌著開口:“伯父,大伯,有件事想跟二位商量。我想著以後要在長安長住,總借住也不是辦法,打算尋處院子,不知二位可有合適的去處?”
張正堂當即擺手:“我那處院子空著也是空著,你儘管住,何必費錢買?左右不過多幾雙碗筷的事。”
“伯父的好意我心領了,”陳小九欠了欠身,“隻是如今不比從前,陛下賞了官職,也算有了身份,總住著不妥當。再說往後琢磨些新物件,有個自己的地方也方便,省得擾了大哥清靜。”
他這話在理,張正堂一時語塞,張正鶴在旁點頭:“小九說得是。長安不比鄉野,身份不同,住處也得相稱。你既想立住腳,有處自己的宅院確實要緊。”
他端起茶杯抿了口,眼尾掃過窗外:“嗯,我說過京兆府公廨的王參軍是我舊識,他管著坊市的宅契登記,哪處院子風水好、鄰裡和睦,他最清楚。明日我讓管家跟你去趟京兆府,讓他給你挑幾處合適的,價錢上也能公道些。”
陳小九正要道謝,隔壁包廂忽然傳來一聲震耳的笑,嗓門粗得像磨盤碾石頭:“哇哈哈!老黑這夯貨!今兒不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老程剛回來就約架,三十回合下來,他那馬腿都打顫了,還嘴硬說‘馬不舒服’?俺看是他自己不舒服吧!哈哈哈!”
張正鶴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這嗓門,除了宿國公程知節,再沒第二個人。”
“程知節?”楊鐵信手裡的筷子“當啷”掉在碟子裡,眼睛瞪得像銅鈴,輕聲問道:“就是那被稱作混世魔王的程將軍?”
“正是,”張正鶴道,“當年打竇建德時,我在他帳下做過半年糧草使,程將軍看著粗豪,其實心細得很,當年軍糧短缺,全靠他帶人抄了敵軍的糧道,才沒讓弟兄們餓肚子。”
話音未落,隔壁的喧鬨更甚,那粗嗓門又揚起來,帶著十二分得意:“你們是沒瞧見!俺那馬釘了新家夥——就是那叫‘馬蹄鐵’的鐵片子,老黑的馬沒釘,過教場那道石坎時差點跪了,哈哈哈!”
“馬蹄鐵?”楊鐵信猛地直起腰,耳朵都快貼到牆上,“說的是咱打的那玩意兒?”
“除了這個,近來還有啥新鮮物件能讓程將軍這般吹噓?”張正堂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前幾日大兄說,將作監給陛下玄甲軍坐騎釘了一批鐵掌,沒想到程將軍這就用上了。”
隔壁忽然響起碗碟碰撞的脆響,另一個甕聲甕氣的嗓門接話:“程老哥你彆得意,黑將軍說了,等他的馬也釘上鐵掌,定要跟你再比三百回合!”
“比就比!”程知節的聲音更響了,“俺老程怕過誰?再說了,這鐵掌是誰想出來的?跟他老黑有關係嗎?我得叫張糧官把那小家夥請過來喝杯酒!得了人家的好處,總得見見正主不是?”
張正鶴對張正堂遞了個眼色,起身道:“既如此,咱們得過去打個招呼。程將軍雖是武人,卻最敬重有真本事的人,小九正好跟他認認臉,往後在長安行事也方便些。”
包廂門一推開,一股濃烈的酒氣混著肉香撲麵而來。
隻見個紅臉膛的絡腮胡大漢正叉著腰站在桌邊,身上的紫袍敞著前襟,露出裡麵繡著猛虎下山的錦緞裡衣,正是宿國公程知節。
他見張正鶴進來,先是一愣,隨即大笑:“這不是張糧官嗎!你咋也在這兒!”
“見過國公。”張正鶴拱手行禮,姿態卻不卑不亢,“國公任上可順利?”
“瞎客氣啥!”程知節一把拉住他胳膊,力道大得能捏碎石頭,“當年要不是你把糧草算得精細,弟兄們哪有氣力破竇建德的營寨?俺剛回來幾天,順利得很。來,先喝三碗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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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睛一掃,瞥見張正鶴身後的陳小九,見是個半大少年,穿著月白錦袍,眉眼清亮,不由奇道:“這娃娃是誰?跟著你來蹭酒喝的?”
張正鶴側身讓出陳小九,聲音清朗:“國公,這位便是您方才念叨的相出馬蹄鐵的噴,陳小九。”
“啥?”程知節的眼珠子差點瞪出來,他三步並作兩步跨到陳小九跟前,像拎小雞似的把他拉到眼前,粗糲的大手在他頭頂摸了摸,又捏了捏他胳膊。
“就這娃娃?看著還沒俺肩膀高,能想出那鐵片子?真是你這娃娃想出來的?看著年紀不大,頂多十三四歲,腦子倒比軍械監那些老工匠還靈光!””
陳小九被他捏得胳膊發麻,卻依舊站穩了身子,拱手行禮:“草民陳小九,見過國公。”
“免禮免禮!”程咬金把他往主位上推,力道大得差點讓他踉蹌,“你是俺老程的恩人!要不是你這鐵掌,俺還得被黑炭頭壓一頭,天天聽他吹噓他那匹烏騅馬多神駿!來,今兒必須陪俺喝三碗!”
桌上坐著的幾個武將都跟著起哄,有認得張正鶴的,趕緊挪出座位。
陳小九被按在程咬金身邊的蒲團上,看著眼前這張布滿風霜卻透著股孩子氣的臉,忽然覺得比書裡寫的鮮活多了——沒有傳說中“三板斧”的凶神惡煞,倒像個得了新玩具就四處炫耀的老頑童。
“程將軍謬讚了,”陳小九定了定神,拱手道,“這馬蹄鐵能派上用場,多虧了楊師傅打的好鐵料,火候拿捏得準,還有張伯父慧眼識珠,將此物舉薦給朝廷,晚輩不過是瞎琢磨罷了。”
“楊師傅?在哪呢?”程咬金眼尖,一眼就看見站在門口、被這陣仗嚇得直縮脖子的楊鐵信,又是一把將他拉過來,那力道差點把楊鐵信的胳膊拽脫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