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業驛的雞叫頭遍時,窗紙剛泛出魚肚白,陳小九就被窗外的水聲擾醒了。
柞水在驛館後牆下潺潺淌過,映得對岸山影黑沉沉的,像頭伏在暗處的巨獸。
“醒了?先喝點粥”劉伯舀起一勺小米粥試了試溫度。
“禦史大人的隨從剛來過,說卯時就得動身,翻過終南山,傍晚或許能望見長安。張老爺不放心,天不亮就騎馬先走了,說要去長安給咱們尋處妥當的院子。”
陳小九接過劉伯遞來的粥碗和餅子,餅邊還帶著灶膛的餘溫。
“望見不算啥。”楊鐵信不知何時過來了手裡還是攥著個鐵皮盒,裡麵叮叮當當響,想來是他寶貝。
“咱得實打實踩著長安的青石板,才算真到了。”
天蒙蒙亮時,四輛馬車在驛館門口整裝待發。
頭車是監察禦史的座駕,青布帷幔上繡著暗紋的獬豸,透著肅穆;幾輛車輪都用粗麻繩捆了加固,免得山道顛簸散了架。
車夫是個滿臉風霜的老把式,鞭子往車轅上一搭,吆喝聲穿透晨霧:“坐穩嘍!這段山路,車輪子都得繃緊了弦!”
馬車剛拐出驛館,山道就陡了起來。車輪碾過碎石堆,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是隨時會散架。
車夫時不時勒住韁繩,讓棗紅色的轅馬噴著響鼻歇口氣,馬蹄踏在濕滑的石板上,偶爾打滑,驚得楊鐵信直攥拳頭。
劉伯坐在車頭的小板凳上,望著遠處雲霧繚繞的終南山,像是在回憶什麼。
“過了這山,就是關中了。”他忽然開口,聲音裡帶著些微的顫,“二十多年前,我隨你師父去長安,也在這山口歇過腳。那時他指著終南的峰尖說,翻過這山,才算見著真正的天下。”
陳小九扒著車簾往外看,山壁上的迎春花正開得熱鬨。
黃燦燦的花串垂在崖邊,被山風一吹,簌簌地晃,像極了九天觀藥圃裡那些迎著風點頭的草藥。
他忽然想起孫思邈臨彆時給的那包種子,說是能在長安的庭院裡紮根——不知到了長安,能不能尋著塊合適的土地種下,讓它也沾沾皇都的地氣。
日頭爬到頭頂時,馬車終於翻過最後一道山梁。
老把式忽然勒住馬,手裡的鞭子往前方一指,聲音裡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看!那就是長安!”
車廂裡的人齊刷刷掀開車簾,連禦史都從前麵的馬車探出頭來。
遠處的關中平原像被老天爺鋪開的綠綢緞,從山腳一直鋪到天邊,新抽芽的麥苗在陽光下泛著嫩青,風過處掀起層層浪。
渭水如一條銀帶穿流其間,粼粼波光晃得人睜不開眼,幾葉扁舟在水麵上輕漂,像貼在緞麵上的玉扣。
一座雄城正臥在那裡。城牆高聳,青黑色的城垛連綿不絕,東望不見頭,西望難見尾,仿佛一條蟄伏的巨龍,將八百裡秦川穩穩攬在懷中。
城中央隱約可見宮城的金頂,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像巨龍額上那顆最亮的明珠。
“我的娘哎……”楊鐵信的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手裡的鐵皮盒“哐當”掉在車板上,“這城……這城比咱鎮子大多少倍?怕不是把十個柳泉鎮捆在一起,都填不滿一個角?老楊我活了幾十年,後悔沒早點開始翻這山哪!”
劉伯扶著車轅站起身,渾濁的眼睛裡泛起水光:“二十多年了……長安還是這麼氣派。當年我跟你師父在城門外等了一整天才進到城,光看那城門樓子,就夠讓山裡人記一輩子了。”
他忽然抹了把臉,“你師父那時說,這城裡藏著天底下最多的書,最多的藥......”
馬車順著盤山道緩緩往下走,離城越近,路上的行人越發稠密。
有背著行囊的舉子,青布長衫洗得發白,手裡卻捧著卷磨了邊的書,邊走邊念念有詞;有推著獨輪車的商販,車上堆著鼓鼓囊囊的麻袋,想來是往長安販運的山貨,車軸吱呀作響,倒比馬車的輪子還頑強;還有騎著高頭大馬的驛卒,紅纓帽在風裡飛揚,馬蹄踏在石板上“噠噠”作響,濺起的泥點落在路邊的野草上,驚飛了幾隻啄食的麻雀。
“前麵要過關了。”老把式甩了甩鞭子,鞭梢在空中劃出清脆的響,“過了這小峪關,就算出了終南山,剩下的路都是平地,明兒一早準能進城。”
關隘處的守軍穿著甲胄,甲片在陽光下閃著冷光,手裡的長戟拄在地上,戟尖斜指天空。
為首的兵卒驗了監察禦史的通關文牒,見上麵蓋著朱印,臉上的嚴肅頓時鬆了些,笑著拱手:“幾位是來長安公乾?看這行頭,像是有要緊事。”
禦史掀開車簾,聲音帶著官腔:“奉旨召見入京,要務在身,莫要耽誤了行程。”
守軍趕緊側身讓開,手裡的長戟往地上頓了頓,發出“當”的一聲脆響,震得路邊的石子都跳了跳:“小人這就放行!前麵過了小峪口,再走三裡地就是王莽驛,大人們不妨在那兒歇腳。驛館的老周燉得一手好羊肉,用的是終南山上的山羊,膻氣小,肉嫩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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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掃過馬車裡探出頭的陳小九,見是個半大少年,穿著粗布衣衫,卻跟著官差趕路,眼神裡閃過絲訝異卻沒做聲。
隻對著趕車的老把式喊道:“慢著點趕!道上剛化了雪,泥裡摻著冰碴子,滑得很!前兒有輛商隊的馬車在這兒翻了,摔得可不輕!”
老把式應了聲,甩了甩鞭子,車緩緩駛過關隘。
陳小九回頭望去,見那守軍還站在原地,鎧甲在夕陽下泛著金光,忽然覺得這關隘的兵卒,倒比想象中多了幾分和氣,不像是電視裡演的那般說的凶神惡煞難纏。
楊鐵信正扒著車簾看關隘的城門,那門上麵掛著把巨大的鐵鎖,鎖鏈比他的胳膊還粗。“這城門上的鐵鎖可真夠大的,”他咂摸著嘴,“怕是得兩個人才抬得動。回頭我也打一把,給咱在院子裝上,保管結實!就是來十個八個毛賊,也彆想撬開!”
劉伯笑他:“就你心思多,到了長安,先把馬蹄鐵的活計做好是正經,要是出了岔子,彆說打鎖,怕是連鐵匠爐都摸不著。”
馬車過了小峪口,路麵果然泥濘起來。車輪碾過之處,陷出深深的轍印,混著融化的雪水,濺得車板上都是泥點。
楊鐵信心疼他的鐵皮盒,抱在懷裡像護著寶貝疙瘩。
“快了。”禦史隨從在馬上指著前方,那裡的平原越發開闊,隱約能看見縱橫的田埂,“過了王莽驛,再走小半日,就能到長安的城牆根了。聽說那城牆有三丈高,站在底下往上看,脖子都得望酸了。”
陳小九望著遠處漸漸清晰的城郭輪廓,心裡多了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