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殿。
長孫無忌踏著青磚進殿。他停在殿中,雙手抱在一起,彎腰下去。
“陛下,臣有罪。”腰杆彎得筆直,像是一柄即將出鞘的劍,“這幾日忙於核查關中戶籍,竟連陛下的朝會都曠了兩次,也未進宮給陛下、皇後請安。清晨在宮門口見了承乾,才知道太子近日還拜了先生,臣竟一無所知……”
李世民握著朱筆的手頓了頓,視線從奏折上移開。
禦案上堆著半尺高的文書,最上麵那本攤開著,正是陳睿關於精鹽製作的奏疏,墨跡還帶著新乾的光澤。
他看著長孫無忌微顫的肩背——這位大舅哥素來沉穩,連當年玄武門之變時都沒見過他這般局促,顯然是揣著滿肚子的疑問來的。
“輔機這是說的什麼話。”李世民放下筆,指了指旁邊的錦榻,“坐。承乾那小子,我就是給他找了個聰慧的玩伴。”
長孫無忌沒坐,反而又深揖了一禮:“陛下不必寬臣的心。臣雖愚鈍,也看得出陛下在謀劃大事。隻是……”他抬眼,目光撞進李世民深邃的眼底,“臣忝為外戚,蒙陛下信任,位列中樞,卻事事落在人後,實在有負聖恩。臣請辭……”
“你啊。”李世民忽然笑了,起身走到他麵前,拍了拍他的胳膊,“朕要是信不過你,這兩儀殿的門檻,你能踏進來?”他轉身從禦案上拿起那本奏疏,遞了過去,“自己看吧。”
長孫無忌雙手接過,指尖觸到紙頁時微微一顫。
奏疏的開頭畫著幾幅簡筆圖:一口粗陶大缸,裡麵沉著密密麻麻的鹽粒;旁邊是個竹編的濾架,標注著“麻布三層,桑皮紙兩層”;最下麵寫著“每石粗鹽可得精鹽七鬥,色白如霜”。
他越看越心驚,指腹劃過“五姓七望私鹽價百二十文,官售精鹽三十文”那行字時,指節都泛了白。
“陛下……”他抬頭時,聲音都有些發飄,“這是要動鹽利?五姓七望把持鹽道百年,清河崔氏在滄州有十二座鹽場,範陽盧氏的鹽隊敢在幽州官道上設卡收稅,就連關中的小吏,都要看著他們的臉色辦事。咱們驟然以半價開售,他們豈能善罷甘休?”
“善罷甘休?”李世民哼了一聲,走到殿外的回廊上。太陽正好照在他龍袍上,織金的龍紋仿佛活了過來,鱗片間都閃著光。
“去年陝州大旱,朕讓各地開倉放糧,結果呢?華陰的楊氏把糧倉鎖死了,說‘倉中無糧,隻有家譜’;太原王氏更絕,讓家丁扛著祖宗牌位守在糧庫門口,說‘寧讓糧黴爛,不供亂臣’。”
他猛地轉身,龍袍掃過廊柱,帶起一陣風,“輔機你說說,那些百姓是朕的子民,還是他們五姓七望的私產?”
長孫無忌喉結滾了滾,想起去年賑災時的慘狀。
他奉旨去河東調糧,親眼見著饑民趴在盧氏鹽倉的牆根下,而牆裡傳來絲竹聲——盧家正在辦堂會。
那時他隻能讓人拆了驛館門板,煮了粥給百姓,可那點粥,連塞牙縫都不夠。
“可……”他還是猶豫,“五姓七望根係盤錯,門生故吏遍布朝野。崔氏的門生在吏部掌著選官,盧氏的人在兵部管著軍餉,咱們動他們的鹽利,怕是朝堂要亂。”
“亂?”李世民冷笑一聲,從廊上撿起一片桐葉,葉脈在陽光下看得清清楚楚,“這朝堂早就被他們攪得烏煙瘴氣了!你以為去年科考,為何錄取的三十個進士裡,有二十八個是世家子弟?你以為關中的稅銀,為何年年收不齊?他們拿著百姓的血汗錢修莊園、養私兵,還敢說‘普天之下,莫非王臣’?”
他將樹葉捏碎在掌心,“朕告訴你,這精鹽就是一把刀,朕要親手握著,把他們紮在百姓身上的吸血管子,一根根挑斷!”
長孫無忌看著皇帝掌心裡的碎葉,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時他還是個少年郎,兩人在太原的酒肆裡偷喝酒,李世民說:“將來我若得了天下,要讓種地的百姓有飯吃,織布的女子有衣穿。”
“陛下打算如何做?”他問,聲音裡的猶豫散了大半。
“十日之後,長安萬年共開二十一家官鋪,掛‘皇唐精鹽’的牌子。”
李世民走到輿圖前,指尖點在長安的位置,“陳睿的法子能讓精鹽產量大增,朕已讓少府監趕製了百口大缸,就在鹹陽設了工坊。價格定在三十文一鬥,比世家的私鹽便宜大半,品質還更好。”他又點了點洛陽、太原、揚州,“這些地方的也要設立官鹽鋪,朕要讓天下人都知道,跟著朝廷,能吃上乾淨鹽、便宜鹽。”
“世家若是動手腳呢?”長孫無忌問,“他們要是讓人去官鋪鬨事,或是栽贓陷害官鹽……”
“朕早留了後手。”李世民從袖中掏出一份名單,“這是五姓七望在京中私兵的名冊,你讓金吾衛悄悄盯著,敢動官鋪一根手指頭,就按‘謀逆’論處。至於官吏……”
他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朕已讓戴胄盯著吏部,凡是敢拖延官鋪文書的,先摘了烏紗帽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