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圈機穩穩地立在鐵匠鋪裡,棗木底座被小三子用細布擦得發亮,連木紋裡的鐵屑都剔得乾乾淨淨。
王木匠特意在底座四角鑲了黃銅包角,既防磕碰,像件精致的擺設。
楊鐵信從炭灰裡刨出昨天鍛好的鋼條,用麻布裹著來回摩挲。
鋼條不過尺許長,拇指粗,表麵泛著暗銀色的光澤,像被月光鍍過一層,用指甲蓋狠狠劃一下,隻留下道淺白的印子,稍一蹭就沒了。
“含碳量正好,”他湊到鼻尖聞了聞,鐵腥氣裡混著淡淡的味,那是錳礦粉滲進鐵裡的味道,“十斤鋼摻二兩礦粉,不多不少,陳郎君算得真準。”
大郎早已把炭火捅得旺旺的,火苗舔著爐壁,發出“劈啪”的輕響。
陳睿蹲在爐邊,手裡捏著根磨得極細的鐵釺,時不時伸進爐裡撥弄兩下,讓木炭燒得更勻。“燒到亮紅就得停,”他抬頭看了看楊鐵信,“彆等泛白,那時候碳就燒過了,脆得很。”
楊鐵信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把鋼條架在爐心的耐火磚上。
鋼條剛接觸炭火,表麵就泛起層細密的黑灰,隨著溫度升高,黑灰漸漸褪去,露出底下的銀白,再慢慢轉成橘黃,像有團熔金在鐵裡流動。
大郎踩著風箱,“呼哧呼哧”的聲響裡,爐口的火苗越來越旺,把三人的臉都映得通紅。
“差不多了。”陳睿忽然抬手,鐵釺在鋼條上方停住。
隻見鋼條通體已變成亮紅色,像根燒紅的瑪瑙,連空氣都被烤得發燙,離著半尺遠就能感覺到灼人的熱浪。
“就現在!”
楊鐵信早把鐵鉗焐在炭火邊,此刻一把抄起,穩穩夾住鋼條的一端。
通紅的鋼條剛離了爐子,就“滋啦”一聲騰起白霧,那是表麵的水汽遇熱蒸發,在鋼條周圍裹了層朦朧的白紗。
他大步走到繞圈機旁,大郎已按陳睿的吩咐,換上根小半根小指粗的鐵軸,軸上還細心地抹了層桐油,滑溜溜的,免得鋼條粘在上麵。
鐵軸是用熟鐵打的,被鐵匠鋪的夥計們輪流用細砂紙磨了三天,光滑得能照見人影。
楊鐵信深吸一口氣,將鋼條的一端對準轉盤側麵的卡口,左手按住鋼條末端,右手拿起兩根細鐵棍——那是用舊鋼銼改的,頂端磨得圓潤,正好能夾住鋼條又不留下深痕。
“慢點靠。”陳睿站在側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鋼條與鐵軸接觸的地方。
通紅的鋼條像塊烙鐵。
鋼條終於貼上鐵軸的瞬間,發出“滋”的一聲輕響,鐵軸表麵當即燙出個褐印。
楊鐵信咬著牙,手腕微微用力,讓鋼條緊緊貼住鐵軸,同時對大郎低喝:“搖!”
大郎早已攥緊了搖柄,那搖柄是王木匠用棗木做的,打磨得圓潤稱手,此刻被他握得發白。
聽到吩咐,他緩緩轉動搖柄,轉盤隨之“沙沙”轉動,黃銅邊緣與底座摩擦,發出細碎而均勻的聲響,像春蠶在啃食桑葉。
通紅的鋼條像條被馴服的小蛇,順著鐵軸慢慢蜷曲。
第一圈繞到一半時,楊鐵信忽然停住:“等等。”他放下鐵棍,用鐵鉗輕輕敲了敲鋼圈,讓它與鐵軸貼得更緊,“圈距要勻,不然受力不均,用著用著就歪了。”
陳睿蹲在旁邊,手裡捏著根三寸長的細竹片,竹片兩端各刻著道淺痕,正好是兩指寬。“每繞一圈,就用這個量一下,”他把竹片遞給大郎,“保證圈與圈之間的空隙一樣大,彈力才能勻。”
大郎依言用竹片量著,每繞完一圈,就用鐵棍把鋼圈往前推半分,讓空隙剛好卡在竹片的刻痕之間。
鋼條的顏色隨著轉動漸漸變深,從亮紅轉成暗紅,表麵凝結出一層細密的鐵鱗,像凍住的波浪,又像魚身上的細甲。
第四圈繞完時,鋼條已隻剩中段還泛著點紅,兩端都成了灰黑色。
楊鐵信的額頭上滲滿了汗,順著臉頰滴進炭灰裡,“滋”地冒出個小煙圈。他換了隻手捏鐵棍,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這活兒比打刀難十倍,刀坯歪了能磨,這簧歪了,彈力就偏了。”
“還有一圈。”陳睿的聲音裡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鋼條的溫度降得很快,末端已徹底變黑,敲上去發出“當當”的脆響,不像剛出爐時那樣“嗡嗡”發顫。
他知道,這最後一圈最關鍵,溫度太低,鋼條會硬得像塊石頭,稍一用力就可能崩斷;溫度太高,又會軟得沒筋骨,繞出來的圈會鬆垮垮的。
楊鐵信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學打鐵時,師父握著他的手說“打鐵如繡花,急了不成活”。
那時他總嫌師父囉嗦,覺得掄錘子就得有股蠻力,此刻盯著手裡的鋼條,才品出這話的滋味——繞這彈簧,比繡姑娘的花還要精細,力氣大了會崩,力氣小了會鬆,全在那毫厘之間的拿捏。
他深吸一口氣,讓大郎把搖柄放慢半分,自己則用鐵棍輕輕推著鋼條末端,讓它順著鐵軸的弧度慢慢蜷曲。
鋼條與鐵軸摩擦,發出“咯吱”的輕響,像有無數根細鐵絲在較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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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半圈時,鋼條已隻剩鐵軸接觸的地方還泛著點餘熱的褐,其他地方都成了深灰,硬得像塊頑石。
“卡!”楊鐵信猛地一喝,大郎當即停住搖柄,轉盤“哢”地鎖住,鋼條末端恰好嵌進預設的卡口,不多一分,不少一寸,嚴絲合縫。
兩個徒弟早舉著小錘候在旁邊,此刻屏住呼吸,用錘尖輕輕敲了敲接口,讓兩截鐵牢牢咬合在一起,火星濺在他手背上,燙出個小紅點也沒察覺。
“成了?”楊鐵信鬆開鐵鉗,手背的青筋還在突突地跳,胸口劇烈起伏,像剛打完一場硬仗。
他盯著鐵軸上那圈螺旋,忽然覺得眼睛有些發花——這彈簧繞得比他這輩子打的任何鐵器都周正,圈與圈之間的空隙用鐵片量過,弧度順得像水流過石灘,竟看不出一點手工的痕跡,仿佛天生就該是這模樣。
陳睿沒說話,隻是抬手按了按楊鐵信的肩膀。
兩人都知道,這才剛走完一半路,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麵。
“回爐,淬火!”楊鐵信抹了把臉,鐵鉗再次夾住彈簧,把它送回炭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