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九年,仲春。陵水港。
鹹濕的海風帶著暖意,卷過新修的碼頭。
十二艘新下水的四百料福船整齊地泊在棧橋旁,吃水線壓得很深。
船身新刷的桐油在正午的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粗壯的桅杆筆直刺向湛藍的天空,嶄新的白色船帆懶洋洋地垂落著,隻待潮信。
船上裝載的,是陵水這片土地數月汗水的結晶——壓艙底的是顆粒飽滿的南洋采買的占城稻米,堆疊在船艙中上層、嚴密遮蓋的,則是一桶桶潔白如雪的精細白糖。
船隊管事林老四正帶著夥計們做最後的檢查,吆喝聲、繩索摩擦聲交織成港口的忙碌樂章。
吳橋站在碼頭邊緣的望棚下,身影被木柱的陰影切割。
春日暖陽將腳下的白沙曬得滾燙,可他心底卻盤旋著一股驅之不散的寒意。
他的目光投向北方那片無邊無際的靛藍。海天一色,平靜無波。
曆史的巨輪正駛向一個血腥的轉折點,而他必須在巨浪拍來之前,儘可能地獲取信息,積蓄力量!
東北海路,尤其是朝鮮和日本沿海的水文、港口、航線信息,對他未來的布局至關重要!這不僅關乎可能的商貿拓展,更關乎……他想以有限的能力對倭寇侵朝事件進行乾擾。
“少爺,披風。”阿福沉穩的聲音自身後響起。他雙手捧著一件薄呢披風,眼神裡是純粹的關切,“海上風硬。”
“少東主,”陵水莊大管事孫孟霖悄無聲息地走到身側,雙手奉上一卷油布包裹的卷軸,“您要的東西,弄到了摹本。”
吳橋精神一振,接過卷軸,在望棚角落展開。
皮紙上墨跡尚新,圖幅右上角那幾條醒目的朱砂色航線瞬間吸住了他的目光。
自泉州抵長崎,自寧波沿朝鮮西海岸北上,航線細密如蛛網,標注著季風、航程、甚至粗略的港口信息!
圖卷右下角,“閩海王記”的私印赫然在目。
福建王家!福州商幫一員巨擘,王乃山!
阿福見少爺神色凝重地盯著那張皮紙,也屏住了呼吸,安靜護衛。
一絲興奮掠過吳橋心頭。
王家!有現成的船隊,成熟的航線,對日朝商路經營多年!
若能借王家之力,探查東北水域,繪製更詳儘的海圖,甚至建立初步的商貿聯係,那陵水白糖就有了更廣闊的市場,也能為未來可能的…變局,打開一扇窗!
但這絲興奮立刻被巨大的疑慮淹沒。
“練兵…造甲…火銃…紅夷大炮…”吳橋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皮紙上那片陌生的藍色區域。
陵水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安身立命、應對未來的核心資本,也是絕對不能見光的秘密!
任何一個環節泄露,被扣上“陰蓄甲兵,圖謀不軌”的帽子,便是滔天大禍,九族難逃!
王家是巨商,更是紮根福建百年的地頭蛇,在官場、在商界、在海上,耳目之靈通,手段之老辣,絕非尋常。
王乃山其人,更是以精明強乾、唯利是圖著稱!
與這樣的龐然大物合作,無異於將吳家最致命的秘密暴露在一頭猛虎的利爪之下!今日可因白糖的暴利與你虛與委蛇,共享航線。
明日若嗅到一絲危險,或朝廷稍加威壓,甚至僅僅是為了更大的利益,王家會不會毫不猶豫地將吳家推出去當替罪羊?
將他們辛苦積攢的武力據為己有或者獻給朝廷邀功?
拉王家深度入局?風險太高,高到令人窒息!
不拉王家,隻做普通商貿?
王家不是傻子,大規模探查陌生水域,必然引起其警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