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磊將臉深深地埋在王芳芳那隻冰冷、瘦弱的手心裡,滾燙的淚水,像決了堤的洪水,肆無忌憚地奔湧而出。
他哭了。
哭得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像一頭瀕死的野獸。
他將在省城這兩個多月來,所遭受的所有冷眼、嘲諷、屈辱和絕望,都儘數傾瀉在了這場遲來的、壓抑不住的淚水裡。
王芳芳沒有再說話,也沒有抽回自己的手。她就那麼靜靜地躺著,任由他那滾燙的淚水,將自己的手背浸濕,用一種最沉默、也最溫柔的方式,承接著他所有的崩潰和脆弱。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診所裡那盞昏黃的燈泡,都開始變得刺眼,張磊才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用那件早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的、臟兮兮的袖口,狠狠地擦了一把臉,將所有的淚水和軟弱,都重新壓回了心底。
當他再次看向王芳芳時,那雙赤紅的眼睛裡,已經沒有了絲毫的淚光,隻剩下了一片被淚水洗刷過的、令人心悸的平靜和決絕。
“姐,”他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一樣,“你躺著,彆動。我去去就回。”
說完,他站起身,替她掖了掖那床散發著黴味的薄被子,然後,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診所。
門外,天還沒亮,正是黎明前最黑暗、也最寒冷的時刻。
刺骨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他的臉上,生疼。但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的寒冷,心裡,有一團火,正在熊熊燃燒。
“營養不良……”
“過度勞累……”
老醫生那幾句輕描淡寫的話,像兩把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上,灼燒著他。
他這個自詡要頂天立地的男人,到頭來,竟然連自己身邊唯一一個親人,都照顧不好!竟然讓她,跟著自己,受苦受累到,連命都快沒了!
他算什麼男人?!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愧疚和憤怒,像岩漿一樣,在他的胸膛裡翻湧、奔騰,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都給焚燒殆儘!
他沒有回那個冰冷的出租屋。
他掏出口袋裡那僅剩的、不到二百塊的全部家當,死死地攥在手心,然後,朝著城中村那片唯一在淩晨四點依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地方——菜市場,大步走去。
他要在天亮之前,為她,燉一鍋湯。
一鍋,能讓她活下去的、救命的湯。
清晨的菜市場,喧囂,潮濕,充滿了各種魚腥、肉腥和蔬菜混合在一起的、複雜的生命氣息。
張磊穿梭在擁擠的人流中,他那身與這裡格格不入的、廉價的西裝,引來了不少小販們探究的目光。
但他毫不在意。
他徑直走到了市場最裡麵的一個活禽攤位前。
“老板,買雞。”
“要什麼樣的?肉雞,還是蛋雞?”攤主是一個叼著煙卷的、滿臉橫肉的胖子,他上下打量了張磊一眼,眼神裡帶著一絲商人的精明。
“我要燉湯的,老母雞。”
“燉湯啊,那得用這種。”胖子從一個臭氣熏天的籠子裡,抓出了一隻羽毛雜亂、看起來蔫頭耷腦的老母雞,在手裡掂了掂,“這隻,正宗的土雞,養了三年了,燉出來的湯,保管你鮮掉眉毛!看你也是個實在人,算你便宜點,八塊錢一斤,怎麼樣?”
張磊看著那隻雞,又摸了摸自己口袋裡那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心裡,一陣刺痛。
曾幾何時,他請客吃飯,一桌子幾千塊的山珍海味,眼睛都不眨一下。
而現在,他卻要為了一隻幾十塊錢的雞,在這裡,跟人討價還價。
“老板,”他深吸了一口氣,將所有的尊嚴和過去,都踩在了腳下,“我身上……錢沒帶夠。您看,這隻雞,能不能……能不能算我三十塊?”
胖子臉上的笑容,瞬間就冷了下來。他“噗”的一聲,將那隻雞又扔回了籠子裡。
“三十塊?你打發叫花子呢!三十塊錢,你連隻肉雞都買不到!沒錢就彆學人家燉什麼雞湯,回家喝白開水去!”
胖子的話,像一把刀子,狠狠地紮進了張磊的心裡。
他死死地攥著拳頭,指甲深深地嵌進掌心,一股血腥味,在口腔裡彌漫開來。
就在他快要控製不住,想一拳砸在那個胖子臉上的時候,他腦海裡,忽然閃過了王芳芳那張蒼白如紙的、毫無血色的臉。
所有的怒火,都在這一瞬間,被那股巨大的恐懼和愧疚,給澆滅了。
他緩緩地,鬆開了拳頭。
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他那個早已空了的煙盒,從裡麵,抽出了最後一根,也是唯一一根,他一直不舍得抽的“軟中華”。
那是他上次去見一個客戶時,對方遞給他的。
他將那根煙,恭恭敬敬地,遞到了胖子的麵前,臉上,堆起了一個他自己都覺得屈辱的、近乎卑微的笑容。
“大哥,您消消氣。”他的聲音,沙啞,卻異常誠懇,“我不是來跟您開玩笑的。我……我家裡人病了,病的很重,醫生說,必須得喝點雞湯補補身子。我身上,就真的,隻剩下這點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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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看,”他將口袋裡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攤在胖子的麵前,“這裡一共是一百三十八塊五。您這雞,您給我稱一下。剩下的錢,我再給您買點薑,買點紅棗。”
“求您了,大哥,就當是……就當是行行好,救我家人一命。”
說完,他緩緩地,向著那個滿臉橫肉的屠夫,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個胖子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