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海龍舟,輔國閣。
李輔國端坐在那張象征著無上權力的紫檀木大案後,麵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麵前,堆積如山的並非各地呈報的祥瑞賀表,而是一卷卷觸目驚心的“虧損賬冊”和一份份字字泣血的“破產陳情”。
江南之行已近尾聲,預期的金山銀海並未出現,反而是一片哀鴻遍野。
戶部派來的幾位心腹乾吏,此刻正戰戰兢兢地跪在下方,額頭緊貼冰冷的地板,大氣不敢喘。
“說。”李輔國的聲音平靜,卻比嚴冬的寒風更刺骨,“收上來多少?”
為首的一名侍郎顫抖著抬起頭,聲音發澀:“回……回稟相爺……江南十三州,共計……共計實收‘階級稅’、‘特許費’、‘捐輸’……折合白銀,八……八百萬兩……”
“八百萬兩?”李輔國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發出令人心悸的“篤篤”聲,“本相記得,年初預算,江南一地,此番南巡,當納三千萬兩,以充國庫,以實‘聚合堂’。八百萬兩……嗬嗬,好,很好。”
那侍郎嚇得魂飛魄散,連忙磕頭:“相爺息怒!非是臣等不力,實是……實是江南商賈,太過奸猾!您看這些賬冊,十鋪九虧,百商九十九破產!那些豪商巨賈,不是倉庫失火,就是貨船沉沒,要麼就是被海外生番劫掠一空!更有甚者,直接舉家逃亡,留下空宅賤賣都無人問津!我等……我等實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巧婦?”李輔國緩緩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著窗外看似依舊繁華的江南水鄉,語氣陡然轉厲,“是無米之炊,還是有人故意砸鍋毀灶,藏米於暗?!”
他猛地轉身,目光如鷹隼般掃過跪地的眾人:“林家!蘇家!周家!這些往日裡富可敵國的巨室,如今一個個哭窮賣慘!林遠圖那老匹夫,甚至把他林家祖傳的紫檀木家具都搬出來說要典當充稅!做戲給誰看?!”
閣內氣溫驟降,陰影角落裡的影似乎微微波動了一下。
“還有那個林沁!”李輔國提到這個名字,眼中寒光更盛,“跑得倒快!本相還沒到,她就聞風先遁!留下這爛攤子……這江南商界,如此步調一致,如此‘虧’得整齊劃一,若說背後無人串聯指揮,誰信?!”
他走回案前,拿起一份密報,那是關於江南近期資產異常流動的調查,線索大多指向海外或一些無法追查的隱秘渠道。
“能在這短短時間內,將江南商界整合如鐵板一塊,行此瞞天過海之計……有這般手段和魄力的,除了她林沁,本相想不出第二人!”李輔國冷笑,“好一個玲瓏閣主!好一個商業奇才!本相倒是小瞧了這黃毛丫頭!”
然而,下一刻,他眉頭卻緊緊鎖起,露出一絲罕見的、真正的困惑。
“但是……為什麼?”他喃喃自語,仿佛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問這片天地,“葉楓已死,葉宏囚於我手中,葉家男丁儘歿,她一個女子,為何還要如此拚死頑抗?傾覆葉家的是本相,她若肯低頭,以她的才能,本相未必不能容她,甚至可許她一世富貴。她為何要為了一個已亡的家族,做到如此地步?甚至不惜與整個江南的既得利益者為敵,行此險棋?”
這是他真正想不通的地方。在他冷酷的政治算計中,忠誠與情義是世界上最廉價且最不可靠的東西。他認為所有人行為的底層邏輯都是利益與恐懼。林沁的行為,顯然違背了這條他深信不疑的鐵律。
“難道……她背後還有人?”李輔國眼中精光一閃,一個他早已“確認”的念頭再次浮現,卻又被他強行壓下,“不……不可能!葉楓的屍首雖未尋獲,但墜入萬丈深淵,絕無生理。影親自確認過現場殘留的氣息,確是其無疑。葉雲遠在北疆,自身難保……葉家,還有誰?”
他陷入了沉思。林沁的頑強反抗,像一根細小的刺,紮在他完美邏輯的皮膚上,帶來一種微妙的、難以言喻的不適感。他討厭這種超出掌控和計算的感覺。
“楊堿。”李輔國忽然開口。
一直垂手恭立在一旁的楊堿立刻上前一步:“相爺。”
“你曾在先帝朝負責過江南漕運稅稽,對此地豪商頗為了解。依你看,林沁一介女流,是如何說動那些老奸巨猾的商人,甘願自毀家財,陪她演這出戲的?她許了他們什麼?還是……用了什麼彆的手段?”李輔國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楊堿的內心。
楊堿麵色平靜,躬身答道:“回相爺,商人重利,古今皆然。依老臣淺見,林沁縱有通天手段,也絕無可能讓所有商人甘心損己利人。此番景象,恐是多重因素疊加所致。”
“哦?說來聽聽。”
“其一,殺雞儆猴。”楊堿緩緩道,“相爺南巡之初,於淮揚府雷霆手段,處置了幾家冥頑不靈的刺頭實為宰相立威),著實震懾了不少人。有些人,或許是真怕了,寧可破財,以求保命保家。”
李輔國微微頷首,這符合他的預期。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其二,兔死狐悲。”楊堿繼續道,“葉家之事,天下震動。林沁作為葉家未亡人,其遭遇本就引人同情。一些與葉家、林家舊日有淵源的商家,或許出於一絲舊情或唇亡齒寒之感,暗中相助,亦未可知。”
李輔國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楊堿抬起頭,目光坦然,“老臣以為,利未必損。”
“嗯?”李輔國眼神一凝。
“賬麵上的虧損,未必是真正的虧損。”楊堿解釋道,“貨物‘沉沒’,或許隻是轉入了私港;店鋪‘倒閉’,或許隻是換了塊招牌、另起爐灶;現銀‘耗儘’,或許早已通過地下錢莊,換成了金票或海外資財。他們看似損失慘重,實則可能隻是將財富由明轉暗,暫時蟄伏,以待風頭過去。而串聯此事,需要極高的威望和協調能力,林沁小姐……恰好具備這一點。她或許向眾人承諾了,度過此劫後,必有厚報,或共享更隱秘的財路。”
楊堿的分析,半真半假,既點出了“做假賬”的核心,又將林沁的能力抬到一個極高的位置,巧妙地迎合了李輔國的判斷,同時將“為何反抗”的原因歸結為商人的投機和自保,而非對葉家的忠誠,淡化了李輔國心中的疑慮。
李輔國聽完,沉吟良久,緩緩點頭:“言之有理。好一個‘利未必損’!好一個林沁!本相倒是越發欣賞這丫頭了,可惜,不能為本相所用。”
他眼中殺機再現:“既然不能為我所用,又處處與本相作對,那便……毀了吧。”
“傳令!”李輔國聲音冰冷,“其一,凡賬目虧損、破產之家,給本相徹查到底!戶部、刑部、當地官府聯合辦案,挖地三尺,也要給本相找出他們轉移資產的證據!一旦查實,以欺君罔上、叛國通敵論處,滿門抄斬,家產充公!”
“其二,發布海捕文書,通緝林沁!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凡提供線索者,賞千金;包庇藏匿者,同罪連坐!”
“其三,”他頓了頓,目光掃向楊堿,“楊堿,你熟悉江南,此事便由你牽頭督辦。本相要看到結果。”
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任務,辦好了,未必有大功;辦砸了,或查不出什麼,則必被遷怒。
楊堿麵色不變,躬身領命:“老臣遵旨,定當竭儘全力,厘清真相,不負相爺所托。”心中卻是一凜,知道這是宰相的又一次試探,也是將燙手山芋丟給了自己。
“都滾下去吧!”李輔國不耐煩地揮揮手。
眾人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
閣內隻剩下李輔國一人,以及角落裡那片永恒的陰影。
李輔國走到窗前,再次望向江南。他的憤怒並未消散,隻是化為了更冷的冰寒。
“林沁……不管你到底為了什麼頑抗,本相都會把你,連同你守護的那點可笑的葉家餘燼,徹底碾碎。”
“葉楓……就算你真的死了,本相也要讓你葉家,永世不得超生!”
他並未完全排除那絲微乎其微的“葉楓未死”的疑慮,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任何敢於反抗他的人,都必須付出代價。
江南的和風細雨,即將被更猛烈的血雨腥風所取代。而這場風暴,才剛剛開始。
喜歡棋中餘請大家收藏:()棋中餘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