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是一個信息黑洞,高牆與鐵網不僅隔絕了自由,也幾乎切斷了與外界的一切正常聯係。報紙是經過嚴格篩選的,電視新聞隻能看到官方口徑,親人的探視時間有限且被嚴密監控,信件往來要經過層層檢查,敏感內容會被直接扣下。關於北林市那個曾經風起雲湧的江湖,關於那些熟悉的名字和地盤的變遷,傳到陳山河耳裡的,隻剩下一些被咀嚼了無數遍、失真且滯後的碎片。
這些碎片的來源,主要是新入監的犯人,或者那些即將刑滿釋放、膽子稍大、又對陳山河存著幾分敬畏或同情的老油條。他們會在放風的角落,勞動的間隙,或者浴室蒸騰的水汽掩護下,壓低聲音,傳遞來一星半點的消息。
“山哥,”一個因盜竊罪即將出獄的瘦小犯人湊過來,快速低語,“聽說……‘王朝’改名了,現在叫‘金色年華’,生意……好像還行。”
陳山河正彎腰整理著勞動工具,動作沒有絲毫停頓,隻是握著扳手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一下。王朝歌舞廳,那是他野心膨脹的象征,是他站在北林之巔的見證。如今連名字都換了,如同他被抹去的痕跡。他“嗯”了一聲,沒有多餘的反應。那瘦小犯人察言觀色,訕訕地走開了。
過了幾天,另一個因打架進來的年輕犯人,帶著幾分炫耀似的告訴他:“外麵現在變樣了,山哥。西城那片以前老黑的沙場,現在歸了一個南方的老板,聽說手續特正規。李宏偉那百樂門的舊址,開了個大型超市,天天搞促銷,人多得擠不動。”
陳山河沉默地聽著,腦海裡浮現出西城沙塵飛揚的景象和百樂門夜夜笙歌的奢華。曾經需要流血拚命爭奪的地盤,如今在另一種規則下悄然易主,變成了超市和正規工地。這種變遷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讓他感到一種深刻的虛無。他們當年打生打死,究竟為了什麼?
關於兄弟們的消息,更是支離破碎,且往往伴隨著不好的預感。
有人說耿大壯在另一所監獄裡不服管,跟人動手,加了刑期;也有人說他好像沉默了很多,一次在放風時為了保護一個被欺負的老犯人,硬扛了幾個混混的圍毆,沒還手。兩種說法截然相反,陳山河更願意相信後者,他知道大壯骨子裡的義氣從未改變,隻是過去用錯了方式。
關於劉衛東,消息更少,也更隱晦。隻隱約聽說他上訴被駁回了,關押地點成謎。有傳言說他還在不斷寫材料,不知是為自己申訴,還是想咬出更多人。陳山河了解劉衛東的聰明和固執,他知道衛東不會輕易認命,但這種不認命,在當下的環境裡,是福是禍,難以預料。
胡小軍則徹底沒了音訊。仿佛這個人從未存在過。陳山河有時會想起那個機靈又膽小的胡小軍,不知道他是否已經出獄,是否找到了新的生活,還是……他不敢深想。
這些遙遠而模糊的消息,像一塊塊冰冷的石頭,投入陳山河看似平靜的心湖,激起一圈圈沉默的漣漪。他無法驗證真偽,無法做出任何回應,隻能被動地接收,然後在無數個夜晚,躺在硬板床上,將這些碎片拚湊、咀嚼、反芻。
他知道,北林市正在以一種他無法想象的速度向前奔跑,將他和他代表的那個野蠻生長的時代遠遠拋在身後。曾經的兄弟,各自在命運的漩渦中掙紮沉浮,吉凶未卜。而他,被囚禁在這方寸之地,除了思考和等待,無能為力。
這種與外界關聯的無力感,有時比肉體上的禁錮更讓人窒息。他就像一艘沉船的了望者,在孤島上隻能憑借漂來的零星雜物,猜測著遠方大陸上正在發生的故事。那些故事裡,有他曾經的王國,有他生死與共的兄弟,有他愛過的女人,有他無法割舍的牽掛。
但他什麼也做不了。
他隻能將這份焦灼和牽掛,強行按壓下去,轉化為更深的沉默,和更專注的閱讀與勞動。他需要在精神上構築更堅固的堤壩,來抵禦這些來自遙遠世界的、帶著失落與擔憂的信息潮水。他知道,活下去,清醒地活下去,才是對過去所有一切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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