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監獄刻板的節奏中緩慢流淌,像生鏽的齒輪,每一次轉動都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關於劉衛東最終判決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陳山河心中激起波瀾後,又迅速被日常的勞作、學習和沉默所覆蓋。他將其埋藏在心底最深處,那是另一道需要獨自承受的隱痛。
直到那個看似尋常的下午。
北林省第一監獄占地麵積廣闊,分為數個監區,不同監區的犯人放風時間和場地通常是錯開的,以避免大規模接觸引發混亂。但偶爾,因為獄內活動安排或特殊情況,不同監區的放風時間會有所重疊,場地也可能臨時調整到相鄰的區域,中間以堅固的鐵絲網隔開。
這天,因為陳山河所在監區的放風場地需要進行設備檢修,他們被臨時安排到了靠近監獄邊緣的一塊備用場地。這塊場地與隔壁第三監區的放風場僅一網之隔,那道鐵絲網如同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劃分出兩個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世界。
陳山河像往常一樣,獨自靠在場地邊緣的牆角,微微仰頭,眯著眼看著天空。高牆內的天空總是被切割成規則的形狀,看久了會讓人產生一種窒息的錯覺。他習慣用這種方式放空自己,讓思緒暫時逃離這具被禁錮的肉體。
放風時間過半,場地裡充斥著籃球拍打地麵的悶響、犯人三三兩兩的低語、以及獄警偶爾短促的哨聲。就在這時,陳山河無意間將目光投向隔壁的放風場地。
起初隻是隨意的一瞥。隔壁場地的犯人穿著同樣灰藍色的囚服,如同移動的色塊。但很快,他的目光定格在了一個身影上。
那個身影也獨自一人,站在離鐵絲網不遠的地方,背有些微駝,正低頭看著地麵,似乎在研究腳下的塵土。他比記憶中清瘦了很多,原本合身的囚服此刻顯得有些空蕩,臉頰凹陷下去,凸顯出高高的顴骨。但那個側臉的輪廓,那種即使在落魄中依然帶著某種執拗的站姿,陳山河絕不會認錯——
是劉衛東。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呼吸有瞬間的凝滯。陳山河的身體下意識地繃直,靠在牆上的脊背離開了冰冷的牆麵。他沒想到會在這裡,以這種方式見到劉衛東。隔著兩道鐵絲網和十幾米的距離,他仿佛能感受到對方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沉鬱和……疲憊。
幾乎就在陳山河目光鎖定劉衛東的同時,仿佛心有靈犀,低著頭的劉衛東也若有所覺,緩緩抬起了頭。他的目光有些茫然地掃過鐵絲網,然後,準確地捕捉到了網這邊,那個同樣凝視著他的身影。
時間,在那一刹那仿佛靜止了。
喧鬨的放風場地,來回走動的犯人,刺眼的陽光,所有的一切都模糊成了背景。兩道目光穿越冰冷的鐵絲網格,在空中無聲地碰撞、交織。
沒有久彆重逢的激動,沒有痛哭流涕的悲傷,甚至沒有明顯的情緒波動。陳山河在劉衛東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倦怠,看到了被磨去棱角後的木然,但也看到了那木然之下,一絲未曾完全熄滅的、熟悉的光芒——那是屬於劉衛東的、不甘與智慧混合的光芒。
劉衛東也看著陳山河。他看到了對方眼神裡瞬間的震動,看到了那深不見底的沉寂,以及沉寂之下,那份依舊能被他感知到的、沉重的牽掛。
他們誰都沒有動,沒有說話。任何動作和聲音在此刻都是多餘,甚至可能引來獄警的注意,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他們隻是這樣靜靜地、隔著雙重鐵絲網,遠遠地對望著。
千言萬語,生死沉浮,十幾年的兄弟情誼,半生的江湖恩怨,此刻都濃縮在這短暫而漫長的凝視之中。他們從對方的眼神裡,讀懂了彼此的處境,讀懂了那些無法宣之於口的問候、擔憂、歉疚,以及一種超越了言語的、複雜的共鳴。
劉衛東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個笑容,但最終沒有成功,隻是化作一絲幾不可察的苦澀弧度。他微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對著陳山河的方向,點了一下頭。
陳山河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下頜輕輕一點。
一切儘在不言中。
就在這時,隔壁場地響起了集合的哨聲。劉衛東深深地看了陳山河最後一眼,仿佛要將這一刻印在腦海裡,然後緩緩轉過身,隨著其他犯人,沉默地走向集合點。
陳山河依舊站在原地,看著那個清瘦的背影逐漸彙入灰色的人流,消失在監獄建築的陰影裡。鐵絲網那邊空蕩蕩的,仿佛剛才的對視隻是一場幻覺。
但他知道,那不是幻覺。他見到了衛東,在各自身陷囹圄的時刻,完成了一次無聲的交流。
他重新靠回冰冷的牆壁,閉上眼睛。放風場地的喧囂再次湧入耳中,陽光照在臉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兄弟見到了,隔著無法逾越的距離。知道他還活著,還在熬著。這或許,就是在這絕望境地裡,所能得到的,最奢侈的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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