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車駛離醫院,將那棟灰白建築和其中奄奄一息的生命遠遠拋在身後,重新彙入高速公路的車流。窗外的世界依舊在飛速倒退,但陳山河的眼中已空無一物。他靠在囚車冰冷的廂壁上,閉著眼,仿佛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
手腕和腳踝上,鐐銬的冰冷已不再僅僅是物理的觸感,而是化作了一種烙印,深深灼燒進他的骨血裡。母親枯槁的容顏、渙散的眼神、那聲微弱到幾乎消散的“山子”,以及自己戴著這身沉重枷鎖、連觸碰她都做不到的無力感……這些畫麵在他緊閉的雙眼後反複閃現,交織成一張巨大而絕望的網,將他緊緊纏繞,拖向無底的深淵。
悔恨,如同最濃烈的毒液,在他血管裡奔湧、腐蝕。
他悔。悔年少時的衝動好鬥,若不是當初在廠區逞凶鬥狠,一步步踏入泥潭,或許他的人生會是另一番光景,母親不必終日擔驚受怕。
他恨。恨自己的狂妄自大,以為憑借狠辣和義氣就能掌控一切,在北林市打下一片天地,卻不知那不過是沙灘上的城堡,浪潮一來便轟然倒塌,連累家人跟著承受滅頂之災。
他愧。愧對母親的養育之恩。他未曾讓她過上幾天真正舒心的好日子,反而讓她在晚年承受喪子社會性死亡)之痛,如今更是連臨終儘孝,都需以這般屈辱的、戴著鐐銬的方式完成。
所有的野心、輝煌、拚殺、算計,在母親那微弱的氣息麵前,都顯得如此可笑、可悲、毫無意義。他曾站在北林之巔,俯瞰眾生,自以為是個任務,如今才明白,他連作為一個兒子最基本的責任都未能儘到。
回到監獄,已是深夜。沉重的鐵門在他身後再次關閉,發出沉悶的巨響,隔絕了外麵那個已然陌生世界最後的一絲光影。他被卸下戒具,押送回監舍。同監舍的犯人早已睡下,或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聽到動靜,卻無人出聲。陳山河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死寂般的氣息,讓他們感到了本能的壓抑。
他沒有洗漱,也沒有上床。他直接走到監舍冰冷的牆角,麵對著斑駁脫落的牆皮,緩緩地、筆直地跪了下去。
膝蓋撞擊水泥地麵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他沒有哭泣,沒有呐喊,甚至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他就那樣直挺挺地跪著,低著頭,額頭幾乎要抵住冰冷的牆壁。像一尊瞬間風化的石像,凝固在無邊的悔恨與自責之中。
腦海中,是母親最後看著他時,那渾濁眼神裡難以分辨的情緒,是那聲氣若遊絲的呼喚。是他無法回應的沉默,是他無法給予的溫暖。
“媽……對不起……”
他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無聲地嘶喊著這三個字。但這懺悔,太輕,太遲,無法穿透這高牆鐵網,無法抵達那已漸行漸遠的靈魂。
他就這樣跪著,仿佛要通過這種自我懲罰式的苦行,來減輕哪怕一絲一毫內心的煎熬。身體的痛苦,或許能暫時掩蓋靈魂的劇痛。
時間在黑暗中緩慢流逝。監舍裡隻有其他人壓抑的呼吸聲和鼾聲。月光透過鐵窗的欄杆,在地上投下冰冷的光斑,映照著他跪在牆角、如同贖罪般的孤寂背影。
這一夜,對陳山河而言,比他經曆過的任何一場血戰都要漫長和殘酷。他跪在過去的廢墟上,用沉默和肉體的折磨,進行著一場無聲的、遲來的懺悔。所有的強悍、所有的偽裝,在這一刻徹底崩塌,隻剩下一個兒子,在麵對生命無法挽回的逝去時,最原始、也最深刻的絕望與悲痛。
他知道,母親的離去,將是他餘生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也是對他過往罪孽最嚴厲的審判。而這審判,才剛剛開始。
喜歡東北往事:江湖人生請大家收藏:()東北往事:江湖人生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