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電報是在一個毫無征兆的清晨,經由管教乾部麵無表情地遞到陳山河手中的。薄薄的一張紙,寥寥幾行字,通報了母親陳王氏於前日晚間病逝的消息,後事已由女兒陳小雨料理。
沒有更多的細節,沒有渲染悲痛。公文的冰冷格式,反而讓這則消息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般的沉重。
陳山河拿著那張紙,在監舍中央站了很久。陽光從高窗的鐵欄杆間斜射進來,照亮空氣中漂浮的塵埃,也照亮他手中那頁仿佛重若千鈞的紙張。他沒有哭,沒有像得知母親病危時那樣劇烈顫抖,甚至臉上都沒有出現太明顯的表情變化。他隻是站在那裡,像一棵被驟然抽乾了所有汁液的枯樹。
然後,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那張電報一下一下、仔細地折疊起來,疊成一個小小的、方正的方塊,放進了貼身囚服胸前的口袋裡,緊貼著心臟的位置。
從那天起,陳山河身上發生了某種肉眼可見,卻又難以精確描述的變化。
他依舊按時起床,整理內務,列隊出工,在流水線上重複著縫合褲腰的動作。但他做這些事的時候,身上那股曾經若隱若現的、如同蟄伏猛獸般的氣息,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沉寂。不是之前的隱忍,也不是絕望的麻木,而是一種仿佛將所有的波瀾都沉澱到了最深處,隻剩下純粹“存在”本身的狀態。
他的眼神變得更加平靜,平靜得近乎淡漠。看人,看物,看高牆上方的天空,都帶著一種抽離的、旁觀者般的目光。曾經偶爾還會在眼底閃過的銳利或掙紮,如今再也尋不見蹤跡。仿佛母親的那聲呼喚,帶走了他生命中最後一絲煙火氣,也帶走了他與這個世界最後的情感角力。
他更加沉默了。以前是不願多說,現在則是無話可說。放風時,他依舊獨自靠在牆角,但不再仰望天空,隻是平靜地看著場地裡活動的人群,眼神空蒙,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默劇。同監舍的犯人私下裡議論,說“9417”像是換了個人,以前是讓人不敢惹,現在是讓人感覺……他不存在。
甚至連之前憑借隱忍和反擊贏得的那份特殊“地位”,他也似乎完全放棄了。當孫德才或是其他什麼人在勞動中試圖占點小便宜,或者言語間略帶試探時,陳山河不再有任何反應,隻是默默地完成自己被分配的任務,不爭不辯,仿佛那些挑釁和試探都落在了空處。這種徹底的、毫無反饋的漠然,反而讓那些試圖挑釁的人感到無趣和一絲莫名的畏懼,漸漸也不再來自討沒趣。
他開始花更多的時間待在監獄圖書館。看的書也從那些充滿權謀征伐的曆史人物傳記,轉向了更加晦澀的哲學隨筆、宗教典籍,甚至是一些關於宇宙和生命起源的科普讀物。他不再試圖從書中尋找與自己過往的共鳴或借鑒,而是像一塊徹底乾燥的海綿,不帶任何目的地吸收著那些關於存在、時間、生死本質的思考。
有時,他會坐在圖書館角落的椅子上,對著某一頁書,久久不動,眼神卻並非聚焦在文字上,而是穿透了書頁,投向某個虛無的遠方。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或許,他什麼也沒想,隻是讓自己沉浸在那片由母親離去所帶來的、巨大而虛無的寂靜裡。
管教乾部和監獄心理輔導員都注意到了他的變化。例行談話時,他的回答更加簡短,也更加……超脫。問及對未來的想法,他隻是平淡地回答:“服完刑。”再無其他。沒有怨恨,沒有期盼,沒有掙紮,隻有一種認命般的、近乎禪定的平靜。
母親的離世,如同一次最終的淬火。將陳山河這塊曾經充滿雜質、棱角分明、時而滾燙時而冰冷的鐵,徹底鍛打成了一塊沉默、堅硬、溫度恒定的金屬。他褪去了最後一絲暴戾,也褪去了最後一絲屬於“陳山河”這個特定身份的執念。
他不再是與命運搏鬥的困獸,也不再是追悔莫及的囚徒。他隻是一個編號9417,一個在漫長刑期中,用剩餘的生命來消化一場巨大失去,並在這個過程中,意外地觸摸到某種近乎“無我”狀態的存在。
蛻變在無聲中完成。高牆之內,少了一個讓人忌憚的梟雄,多了一個眼神淡漠、心如止水的囚犯。未來的鐵窗歲月,對他而言,不再是與外界的對抗,也不再是與內心的角力,而僅僅是一段需要度過的、漫長的時間。至於度過之後是什麼,他似乎已不再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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