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書王長貴的話,像是冬天裡兜頭澆下的一盆冰水,讓趙衛東從頭涼到了腳後跟。
他那張漲紅的臉,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青一陣白一陣,比牆上糊著的舊報紙都精彩。
人家陳放說的頭頭是道,連老支書都出來站台,親口證實草木灰能救命。
他趙衛東要是再多說一個字。
那就不是蠢,是純粹的壞,是故意跟老祖宗的智慧過不去,跟救命的法子過不去。
“我……我那是……我也是怕……”
趙衛東嘴唇哆嗦著,想給自己找補兩句。
可腦子裡亂成了一鍋沸騰的玉米糊塗,怎麼也撈不出一句整話。
他下意識地看向周圍,想找個同盟。
卻發現那些平日裡總圍著他轉的知青,此刻一個個都成了鋸了嘴的葫蘆。
有的低頭專心致誌地研究鞋尖上的泥點,有的扭頭,仿佛牆角那隻蜘蛛結網比天大的事還重要。
王長貴壓根沒再瞧他,隻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對著一屋子人喝道:“行了,都幾點了?”
“一個個閒得沒事乾是不是?都給我滾回去睡覺!”
屋裡的知青們如蒙大赦,一個個縮著脖子,手腳麻利地鑽回自己的鋪位,拉起被子蒙住頭,連呼吸都放輕了。
趙衛東孤零零地杵在屋子中央,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像個在台子上演砸了戲的醜角,尷尬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最後,他隻能灰溜溜地彎腰,撿起地上那個被他摔得沾滿灰的土豆。
在死一般的寂靜中,狼狽地縮回了自己的角落。
屋裡很快安靜下來,隻剩下灶膛裡木柴偶爾爆出的“劈啪”輕響,和幾隻小狗崽滿足的哼唧聲。
王長貴沒有走。
他拉過一條小板凳,在灶膛邊坐下,不緊不慢地從懷裡摸出煙葉和紙,卷了一杆旱煙。
然後用火鉗從灶膛裡夾了塊燒得通紅的木炭,湊上去點燃,“吧嗒,吧嗒”地抽了兩口。
煙霧繚繞。
他那雙在昏暗燈光下格外明亮的眼睛,就那麼直直地盯著對麵的陳放。
“小子,過來坐。”
陳放依言在老支書對麵坐下。
“那些土豆,你是怎麼找到的?”
王長貴開門見山,吐出的煙圈似乎都帶著一股審問的味道。
這個問題,比剛才趙衛東的叫囂要致命得多。
挖土豆不稀奇,稀奇的是在這天寒地凍,土地凍得跟石頭一樣硬的時候,精準地從地裡刨出那幾顆漏網之魚。
這本事,村裡有些老莊稼把式或許有,但絕不是他一個剛下鄉沒多久的城裡娃娃能懂的。
陳放的腦子飛速運轉,實話實說,隻會被當成腦子出了問題的瘋子。
他垂下眼簾,聲音平靜,早已備好了一套半真半假的措辭:“王書記,我沒騙人。”
“我們家以前在城裡,過的也是苦日子。”
“我爺爺常念叨,那三年,真是把人餓怕了。”
“他說人不能光指望國家發糧,得自己學著跟地裡刨食。”
“他老人家就自己琢磨出不少野外找吃的、治個頭疼腦熱的土辦法。”
“他說,書本上的知識金貴,可這些能讓人活命的本事,才是命根子。”
“我從小就跟在他屁股後麵聽,耳濡目染,就記下了一些。”
“就拿這土豆來說,我爺爺教的,東西埋得再深,它也要喘氣。”
“隻要找到那種背風向陽、雪底下有那麼一點點不一樣的凸起,或者有細微裂縫的地方,用棍子往下探,要是感覺地不那麼實,那下麵八成就有貨。”
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還把由頭推給了一個經曆過饑荒年代、充滿生存智慧的老人,完全符合這個時代“憶苦思甜”的邏輯。
王長貴叼著煙杆,眯著眼睛,一言不發。
那眼神,像是鷹在盤旋,審視著地麵上的獵物,充滿了探究。
老支書在前進大隊當了半輩子的一把手,吃過的鹽比陳放吃過的米都多。
這小子說得天花亂墜,滴水不漏,但他總覺得有哪兒不對勁。
一個十九歲的毛頭小子,就算從小聽故事,也不該有這份從容和老練。
從挖土豆,到製草藥,再到剛才麵對一屋子人指責時的那份冷靜,那份氣度,根本不是一個年輕人該有的。
尤其是那雙眼睛,太平靜了,靜得像老林子裡幾十年沒人去過的深潭。
不過,王長貴也沒再追問。
這年頭,誰家還沒點壓箱底的秘密?
重要的是,這小子有真本事。
在這個吃飯比天大的年代,能填飽肚子,就是最大的本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