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六年公元183年）十月廿五，陳留郡城西，奮武營大營。
深秋的寒意漸濃，清晨的霜花凝結在營寨的木柵與矛尖之上，反射著清冷的晨光。營中操練的號子聲卻比往日更加嘹亮，蒸汽與塵土在寒冷的空氣中蒸騰。匠作營的爐火徹夜未熄，叮當的錘打聲是這座龐大軍營不變的脈搏。王康王承業）剛從驍騎曲校場巡視歸來，一身寒氣未散，正準備與程昱商議新一批皮甲分配事宜，轅門處突然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囂。
“報——！校尉！營外有大隊車馬，打的是陳留衛氏旗號！為首者自稱衛府管事，言奉家主衛茲之命，特來犒軍！”哨兵的聲音帶著激動。
衛家？犒軍？王康與程昱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訝異與重視。衛茲，這位眼光毒辣、魄力驚人的陳留豪族領袖，自光和四年七月首次贈禮投資以來，雖不常露麵，卻總是在王康勢力發展的關鍵節點，送來雪中送炭般的支持。
“大開營門！列隊相迎！”王康當即下令。
轅門轟然洞開。隻見營外官道上，一支規模驚人的車隊正緩緩停下。數十輛由健騾駑馬拉動的沉重貨車排成長龍，上麵覆蓋著防雨的油布。車隊前方，一名身著錦袍、氣度沉穩的中年管事，正含笑而立，身後是數十名精悍的衛府家丁。
“奮武校尉王將軍！”管事上前數步，對著迎出營門的王康深深一揖，聲音洪亮，“小人衛平，奉我家主人衛茲公之命，特來犒勞將軍麾下浴血奮戰、保境安民之將士！”
“衛管事辛苦！”王康抱拳還禮，目光掃過那龐大的車隊，心中已有預感，此次犒軍，絕非尋常。
衛平側身，指向身後車隊，朗聲報出清單，每報一項，都引得營門處圍觀的士卒一陣低低的驚呼：
“我家主人敬獻：
精鐵：五千斤！供將軍打造神兵利甲！
上好牛皮：一千張！助將士縫製堅實護身！
河曲良馬：二百匹！皆肩高體健，可充戰馬，壯將軍鐵騎之威！
健碩馱馬、駑馬：三百匹！助輜重轉運，解行軍之憂！
另，犒軍之資：銅錢三百萬！供將軍犒賞三軍，撫恤傷亡，以慰將士辛勞！”
精鐵五千斤！牛皮一千張！戰馬二百匹！馱馬三百匹！錢三百萬！
這份厚禮，價值之巨，遠超郡守郭典的撥付！足以將奮武營的軍械儲備和機動能力再推上一個嶄新的台階！尤其是那二百匹河曲良馬，更是可遇不可求的戰略資源！
營門處瞬間沸騰了！士卒們雖竭力保持隊列，但眼中的激動與對衛家的感激溢於言表。王禰早已聞訊趕來，看著那長長的車隊，激動得手都有些發抖。
王康心中亦是翻騰不已。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激蕩的情緒，對著衛平鄭重抱拳：“衛公厚恩，如天如海！康與奮武營全體將士，銘感五內！如此厚贈，實令康惶恐！敢問衛管事，衛公可有何吩咐？康當親往府上拜謝！”
衛平微微一笑，恭敬道：“將軍言重了！我家主人常說，將軍乃當世英雄，保境安民，功在桑梓。些許物資，聊表寸心，何敢言吩咐？不過…”他話鋒一轉，聲音壓低，“主人確曾言，若將軍得暇，願於府中掃榻相迎，與將軍一敘。”
“好！”王康毫不猶豫，“請衛管事回稟衛公，康明日必當登門拜謝！”
次日，光和六年十月廿六，午時。
陳留郡城，衛府。
與郡守府的威嚴不同，衛府占地極廣，亭台樓閣錯落有致，透著一股百年豪族的深厚底蘊與內斂奢華。王康僅帶典韋及兩名親衛隨行，在衛府管家恭敬的引領下，穿過重重庭院，來到一處臨水而建、環境清幽的精舍。
精舍內，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深秋的寒意。衛茲一身寬大的素色錦袍，並未戴冠，僅以玉簪束發，正悠然烹茶。見王康進來，他放下茶勺，含笑起身相迎：“承業校尉，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啊！”
“衛公！”王康快步上前，深深一揖，“康何德何能，蒙公如此厚愛，屢次解囊相助！昨日厚贈，更如雪中送炭，令奮武營如虎添翼！康心中感激，萬語難表，唯親至府上，拜謝大恩！”姿態謙恭，情真意切。
“哈哈，承業不必多禮！坐，坐！嘗嘗老夫這新得的蒙頂山茶。”衛茲爽朗一笑，親自為王康斟上一杯清茶。
茶香嫋嫋，賓主落座。寒暄幾句後，王康放下茶盞，目光坦誠地看向衛茲，問出了縈繞心頭已久的疑惑：“衛公，康有一事不明，還望公解惑。”
“哦？承業但講無妨。”衛茲捋須微笑。
“康起於微末，幸得郡守郭公提攜，陛下隆恩，方有今日微名。然自光和四年至今，衛公數次傾力相助，所贈錢糧、軍資、寶馬、利器，價值何止萬金？遠超郭公所賜！康自問並無寸功於衛家，亦無顯赫門第可倚。衛公如此厚待，康…實感惶恐，不知公所圖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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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茲聞言，並未立刻回答。他端起茶盞，輕輕吹拂著浮沫，眼神透過氤氳的水汽，仿佛望穿了歲月。良久，他才緩緩放下茶盞，臉上那慣常的豪商笑容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閱儘滄桑的深邃與洞明。
“承業此問，直指本心。好！”衛茲的聲音沉緩而有力，“老夫年輕時，亦曾如你這般，心懷熱忱。舉孝廉，入郎署，也曾想一展抱負，匡扶社稷。”他眼中閃過一絲追憶與痛惜，“然宦海沉浮，所見儘是貪墨橫行，吏治敗壞！桓帝賣官鬻爵，靈帝變本加厲！三公之位，明碼標價！州郡官吏，多如豺狼！黎民膏血，儘入私囊！這煌煌大漢的根基，早已被這些蠹蟲蛀空！”
他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悲憤，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紫檀案幾：“老夫心灰意冷，掛印辭官，歸家經商。仗著幾分眼光與運道，積下這份家業。非是老夫自誇，當今天下，論豪富，能超我衛氏者，確不過一掌之數！朝廷三公，屢次征辟，許以高官厚祿，老夫皆拒之門外！為何？非是清高，實是看透了！這朽木為柱的朝廷，這汙濁不堪的官場，去了，不過是同流合汙，或是被碾作齏粉罷了！”
衛茲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鷹，緊緊鎖定王康：“然老夫雖遠離廟堂，心卻未死！這雙眼睛，更未瞎！光和四年，你在王家村獵虎揚名，聚鄉勇，抗流寇，我便注意到了你！非因你天生神力，乃因你行事有章法，聚眾有方略，更難得的是心懷百姓，不擾民，不劫掠，守一方淨土！其後你剿匪安民，擴軍強武，步步為營，根基紮實。黑風峪、野牛穀、蘆花蕩，三戰定東境！治軍之嚴，用兵之穩，識人之明，皆非常人所能及！郭典贈你‘承業’二字，何其精準！”
他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承業，老夫資助於你，不為攀附權貴，不為圖謀厚利，更非一時心血來潮！實因老夫深知，這煌煌大漢，病入膏肓，積重難返！太平道妖氛日熾，流民如蝗，天災人禍交迫，大亂將至矣！值此末世，什麼詩書禮樂，什麼清談高論，皆是虛妄！唯有掌中之刀兵，麾下之雄師，方是安身立命、護佑一方、乃至澄清玉宇之根本！”
“老夫看中你，便是看中你這份於亂世中披荊斬棘、聚沙成塔的潛力與能力！”衛茲的聲音如同洪鐘，字字敲在王康心頭，“老夫散儘家財助你，所求者，非為衛家富貴，非你王康顯達！隻求這亂世洪流席卷而來之時，你掌中這柄奮武之刃，能劈開混沌，蕩滌群醜，還這兗州，還這天下蒼生，一個喘息之機！一個安寧之所！此所謂——以刀兵，止戈亂！”
精舍內一片寂靜，唯有炭火劈啪作響。衛茲的話語，如同驚雷般在王康腦海中炸響！這位富甲天下的豪商巨賈，其眼界、其格局、其胸襟，遠超他的想象！不為私利，隻為在亂世中保存一份希望的火種，一份足以庇護生民、影響時局的力量！
王康肅然起身，整理衣冠，對著衛茲深深一揖到底，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與力量：“衛公一席話，振聾發聵！承業…茅塞頓開！公之高義，洞察深遠，心懷蒼生，康…拜服！”
他直起身，目光灼灼，如同燃燒的星辰，直視衛茲：“衛公以國士待我，康必以國士報之！今日，康在此立誓：他日無論際遇如何，身處何方，奮武營之兵鋒所向，必護衛家周全！康此生誌向，亦必不負衛公‘以刀兵止戈亂’之期許！蕩滌群醜，澄清玉宇，還天下以太平！此誌此心，天地可鑒，鬼神共聽！若有違逆，天誅地滅！”
字字鏗鏘，擲地有聲！這是對知遇之恩的感激，是對共同信念的承諾，更是一位亂世雄主初露崢嶸的宣言！
衛茲看著眼前這位目光堅定、氣勢勃發的年輕校尉，撫掌大笑，眼中滿是欣慰與期待：“好！好！好一個‘不負期許’！老夫果然沒有看錯人！承業，記住你今日之言！這亂世的棋局已開，執子落枰，就在你手！老夫，拭目以待！”
笑聲中，兩代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一個代表著眼光與財富的深厚根基，一個代表著武力與未來的銳利鋒芒。在這深秋衛府的精舍內，一份超越利益、基於亂世生存與信念的堅固同盟，就此鑄成。精舍外，典韋按刀肅立，暮色漸沉，將奮武營的方向染上一層肅殺的金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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