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4年,東漢光和七年,六月廿九,寅時末刻,豫州潁川郡,長社城外。
破曉的微光艱難地穿透彌漫天地的厚重煙塵,將煉獄般的戰場染上一層慘淡的灰白。波才大營連綿十數裡的廢墟仍在熊熊燃燒,濃煙翻滾升騰,遮蔽了初升的朝陽。空氣中充斥著令人作嘔的焦糊屍臭、草木灰燼與濃烈的血腥氣。斷壁殘垣間,屍骸枕藉,殘缺的兵刃、破碎的黃旗、燃燒的輜重散落遍地,無數烏鴉在低空盤旋,發出刺耳的聒噪。
奮武軍玄赤大纛已移至原波才中軍土丘附近。王康卸去麵甲,露出被煙塵熏染的疲憊麵龐,猩紅披風上濺滿黑紅的血點與灰燼。他立於臨時搭建的簡易望台上,目光沉凝地掃視著這片由他親手點燃並主導了最終毀滅的修羅場。陷陣營、中壘營的將士正依托尚存的營壘壁壘,警惕地清理著負隅頑抗的零星殘敵;虎賁營悍卒在焦土中穿梭,收繳散落的軍械;驍騎營遊騎如織,追逐著潰散的敗兵;虎衛營重騎則拱衛中軍,鐵甲在晨光與火光映照下幽光流轉。整個奮武軍如同一架精密而疲憊的殺戮機器,仍在高效地運轉著。
“報——!”一騎斥候飛馳而來,在王康麵前勒馬,“稟中郎將!長社城門大開!皇甫嵩將軍親率大軍出城,正向我軍方向推進!其前鋒騎隊,打‘曹’字旗號,距此已不足三裡!”
“知道了。”王康微微頷首,眼中精光一閃。該來的,終究要來。他整理了一下甲胄,沉聲道:“程先生、公台隨我迎接。高順、於禁、王固、典韋,約束部眾,嚴整軍容!其餘諸將,各安其位!”
“諾!”眾將肅然應命。
王康率程昱、陳宮及數十名親衛鐵騎,策馬緩行,迎向東北方向。行不多時,便見一支黑甲精騎卷著煙塵,如狂飆般馳近。當先一將,年約二十九,身量中等,麵容剛毅,鼻梁高挺,雙目狹長銳利如鷹隼,顧盼間自有一股睥睨之氣。身披精良玄甲,猩紅披風飛揚,手持丈八長槊,胯下一匹神駿非凡的黃驃馬。正是騎都尉曹操,曹孟德!
兩支騎隊在彌漫的硝煙與屍骸間緩緩靠近,最終相隔十餘步勒馬停駐。空氣仿佛瞬間凝固,隻有戰馬不安的響鼻聲和遠處火焰燃燒的劈啪聲。
曹操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王康,眼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光芒——驚異、審視、讚歎,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他率先朗聲大笑,聲若洪鐘,打破了沉寂:“前方可是奮武中郎將,王承業將軍當麵?久聞將軍威名,兗州平亂,汝南蕩寇,如雷貫耳!不想今日長社城下,竟得見將軍天火燎原之神威,解我長社軍民倒懸之危!孟德欽佩之至!”他抱拳拱手,姿態豪邁而不失禮數。
王康在馬上微微欠身還禮,聲音沉穩:“騎都尉曹孟德,少年英傑,國之乾城。康亦久聞孟德公任洛陽北部尉時,棒殺蹇碩叔父之剛正,五色棒威震京畿!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若非孟德公四千鐵騎雷霆一擊,破賊東北壁壘,與康內外呼應,焉能如此速勝?此戰首功,當屬皇甫將軍與孟德公!”他言語間將功勞推給皇甫嵩與曹操,既顯謙遜,亦是對對方及時響應夾擊的肯定。
曹操狹長的眼中精光更盛,哈哈一笑:“承業兄過謙了!若無將軍洞察賊營依草之弊,定下這驚天火攻之策,更遣死士冒死入城傳訊,孟德縱有鐵騎,亦難破賊重圍!將軍運籌帷幄,決勝百裡之外,真乃當世周亞夫、衛青之流亞!”他語帶機鋒,既捧又探,更暗含比較之意。
“孟德公謬讚。”王康神色平靜,不為所動,“康不過適逢其會,賴將士用命,天時相助罷了。倒是孟德公,年未而立,已統精騎,縱橫沙場,斬將奪旗,鋒芒畢露,前途不可限量。他日必為國家柱石,安定天下!”他這話同樣意有所指,“安定天下”四字更是意味深長。
兩人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彙,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欣賞、警惕與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這初次會麵,在硝煙屍骸的背景下,雖隻是短暫的寒暄交鋒,卻已為未來埋下了伏筆。程昱、陳宮在旁冷眼旁觀,心中皆凜然。
“皇甫將軍大軍將至,承業兄,請隨我來!”曹操不再多言,撥轉馬頭引路。王康頷首,率眾緊隨其後。
前行裡許,便見一片相對開闊、煙火稍稀之地。左中郎將皇甫嵩的大纛已高高豎起。白發蒼髯、身披玄甲的老將軍端坐於帥椅之上,雖麵容疲憊,眼神卻依舊銳利如鷹,周身散發著久經沙場、不怒自威的厚重氣勢。朱儁、曹操及一眾漢軍將校肅立兩側。
王康翻身下馬,步履沉穩地行至帥帳前,躬身抱拳,朗聲道:“末將奮武中郎將王康,奉旨率部來援,拜見左中郎將皇甫將軍!賴將軍神威庇佑,將士效死,天意助順,幸不辱命,長社之圍已解,賊酋波才授首!”
皇甫嵩深邃的目光在王康身上停留片刻,緩緩抬手:“王中郎將請起。此番長社解圍,破賊主力,王將軍當居首功!火攻之策,神鬼莫測,內外夾擊,摧枯拉朽!本將坐困愁城數十日,今日方得見天日,皆賴將軍之力!老夫代長社軍民,謝過將軍!”他聲音洪亮,帶著真誠的讚許,起身微微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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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言重!此乃末將分內之事,亦賴皇甫將軍坐鎮中樞,調度有方,曹騎都尉雷霆一擊,朱將軍鼎力相助,三軍將士奮勇殺敵,方有此勝!康不敢居功。”王康姿態放得很低。
皇甫嵩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示意王康近前:“將軍不必過謙。此戰詳情,曹都尉已大致稟明。將軍麾下奮武軍,陣列森嚴,攻如烈火,守如磐石,尤其那支重甲鐵騎指虎衛營),當者披靡,真乃虎狼之師!朝廷得此勁旅,實乃社稷之福!”
雙方又就戰況細節、賊軍潰散方向、追剿事宜等交換了意見。氣氛看似融洽,然王康敏銳地察覺到,當話題轉向俘虜與繳獲處置時,皇甫嵩及朱儁等老將眼中,掠過一絲冰冷與決絕。
日上三竿,戰場初步清理仍在繼續。各路將領陸續彙集至皇甫嵩臨時帥帳,稟報初步戰果。
曹操率先出列:“稟將軍!末將率部清剿東北潰賊,陣斬頑抗賊兵數千,俘獲青壯賊眾約兩萬五千人,老弱婦孺近萬!繳獲糧車三百餘輛,銅錢、布帛無算!”他語速極快,帶著勝利的餘韻。
緊接著,奮武軍方麵,高順、於禁、王固等也相繼稟報。陷陣營、中壘營於西南火場外圍及營內俘獲約三萬精壯賊兵多為波才老營潰散者);虎賁營、驍騎營在外圍追剿中俘獲約一萬五千人;加上零星各部俘獲,奮武軍總計俘獲青壯賊兵約四萬五千人,另有大量被裹挾的流民老弱尚在清點。繳獲方麵,因火勢凶猛,西南核心區域物資焚毀嚴重,但外圍營寨及潰兵丟棄的輜重仍極為龐大,糧秣、牲畜、軍械、錢財堆積如山,具體數目需待詳細清點。
皇甫嵩默默聽著,臉上並無太多喜色,待眾人稟報完畢,他緩緩起身,目光掃過帳下諸將,聲音沉凝如鐵,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此戰,賴諸將士用命,一舉摧破波才主力十五萬,解長社之圍,功莫大焉!然,黃巾妖賊,聚眾造反,禍亂天下,攻州破府,殺戮官吏,荼毒生靈,罪孽滔天!非嚴懲不足以儆效尤,非重典不足以安民心!”
他猛地提高聲調,斬釘截鐵:“傳本將軍令!凡所俘黃巾賊兵,無論大小頭目,抑或脅從青壯,凡手持兵刃、身披黃巾、參與攻掠者,皆屬十惡不赦之叛匪!為震懾餘孽,根絕後患,著各部將所俘賊兵,儘數押解至長社城西開闊之地,築為京觀!以儆天下!”
“築京觀”三字一出,帳內溫度驟降!殺俘!而且是儘數坑殺!朱儁等老將麵無表情,顯然早有此意或習以為常。曹操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但旋即恢複平靜,並未出聲。帳內其他漢軍將領也大多沉默。
王康心頭劇震!儘管早知皇甫嵩在曆史上確有殺降之舉如後來鎮壓涼州羌亂時),但親耳聽到這冰冷殘酷的命令,尤其想到那即將被屠殺的數萬乃至近十萬條性命包括奮武軍俘獲的部分),一股寒意直衝頭頂!他深知,其中絕大多數,不過是被饑餓和“太平”理想裹挾的貧苦農民!
“將軍且慢!”王康猛地踏前一步,聲音因激憤而略顯急促,但竭力保持著克製,“末將有言稟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