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六月庚寅公元211年7月20日),長安,金曹官署。
徐嶽的眼窩深陷,布滿血絲,但疲憊的臉上卻洋溢著一種近乎亢奮的光彩。他麵前巨大的算盤上,最後一顆珠子被他顫抖的手指用力撥下,發出清脆的“啪嗒”聲。
“稟晉公!稟大將軍!”他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變調,卻異常洪亮,穿透了署衙內壓抑的寂靜,“截止今日酉時三刻,雍、並、涼三州,安西、北庭都護府,南陽、漢中諸郡縣,合計認購安國券……三十億零七百八十三萬五千六百錢!”
“三十億……齊了!”他猛地挺直腰板,對著端坐於上首、同樣熬得雙眼微赤的王康,對著肅立兩側的程昱、賈詡、法正、崔琰、陳宮等重臣,嘶聲宣告,“三十億撫恤忠魂之資,足額!足額了!”
一股無形的、巨大的熱流瞬間席卷了整個官署。緊繃了近兩個月的弦,在這一刻終於可以稍稍鬆弛。崔琰長長舒了一口氣,緊繃的肩膀垮了下來。陳宮捋須的手停在半空,眼中精光閃動。連一貫陰沉的賈詡,嘴角也難得地牽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法正年輕的麵龐上,則充滿了振奮與對未來的期冀。
王康緩緩起身,玄色的袍袖拂過案幾。他沒有說話,深邃的目光掃過署衙內每一張激動而疲憊的臉,最終落在徐嶽身上,隻重重地點了下頭。這一個動作,已勝過千言萬語。旋即,他沉聲下令,每一個字都像鐵錘砸在砧板上,錚錚作響:
“傳孤令:撫恤金發放,即刻啟動!兵曹趙儼總攬,金曹徐嶽協理!由長安太倉及諸郡義倉,按兵曹核準名冊,支取現錢!”
“著令各營軍司馬、各縣縣令、各鄉三老,務必親手將每一份撫恤金,足額、及時、一文不少地,送到每一位陣亡將士遺屬、每一位傷殘袍澤手中!”
“敢有克扣拖延、營私舞弊者——斬立決!夷三族!”
“另,命禮曹孫乾,即刻籌備忠烈祠大祭!孤,要親祭博望原十三萬忠魂!”
“諾!”署衙內,所有官員轟然應命,聲震屋瓦。那沉甸甸的三十億錢,此刻化作了沉甸甸的責任與無上的榮光。
三日後,建安十六年六月癸巳公元211年7月23日),長安北郊,英烈祠。
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巍峨的祠殿飛簷之上,無風,空氣悶得人透不過氣。然而,自長安城北門直至英烈祠正門,二十裡馳道兩側,早已是玄甲如林,白幡如海!
禁軍最精銳的陷陣營、虎賁營、中壘營、鐵林營,以及羽林軍左右兩營,合計三萬鐵甲銳士,自馳道兩側一直排至忠烈祠前的巨大廣場,形成了一條肅穆莊嚴的通道。將士們持戟按刀,甲胄在陰鬱的天光下泛著幽冷的寒芒,麵甲下隻露出一雙雙沉靜而銳利的眼睛,無聲地注視著馳道的儘頭。一麵麵巨大的素白招魂幡,在軍陣間隙林立,幡尾低垂,上麵以濃墨寫著一個個營號、一曲曲名號,更多的是密密麻麻、令人窒息的人名——那是在博望原上流儘最後一滴血的十三萬一千四百二十七名將士的名錄!
沒有鼓樂,沒有喧嘩。隻有一種山嶽般的沉重和金屬般冰冷的肅殺,彌漫在天地之間。
辰時正,沉重的馬蹄聲和整齊劃一的步伐聲自長安城北門傳來,由遠及近,如同悶雷滾過大地。王康的車駕出現在馳道儘頭。他今日未著戎裝,一身莊重的玄色深衣,頭戴進賢冠,腰束玉帶,神情肅穆,目光沉凝如淵。車駕緩緩前行,兩側是同樣身著朝服的程昱、賈詡、法正、高順、趙雲、張遼、呂布、馬超等核心文武重臣。車駕之後,是由羽林軍精銳護衛著的,一輛輛覆蓋著素幔、載著新刻好陣亡將士靈牌的牛車。
車駕駛入玄甲白幡的通道,速度更加緩慢。王康推開車窗,目光緩緩掃過兩側無聲肅立的鐵甲方陣,掃過那一片片刺目的、承載著無數英靈名姓的白幡。他的目光所及之處,將士們挺直了脊背,握緊了手中的兵器,眼神更加堅定。一股悲愴而雄渾的氣息,在無聲中激蕩。
車駕最終停在英烈祠高達九丈的“忠烈千秋”牌坊之下。王康在典韋、王汴、王漳的護衛下,率先下車。禮曹掾孫乾身著祭服,早已率禮曹屬官及祠內祝、史等候在牌坊前巨大的青銅香鼎旁。
“吉時已到——”
孫乾清朗悠長的唱禮聲劃破了死寂:
“恭迎晉國公、大將軍,主祭英烈——!”
王康微微頷首,當先邁步,踏上通往正殿的九十九級青石階。程昱、賈詡等文武緊隨其後。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殿前廣場回蕩。
正殿之內,燭火通明,香煙繚繞。巨大的神龕之上,層層疊疊,供奉著自陳留王家村起兵以來,所有為“晉”字旗下霸業捐軀的將士靈位!最前方,最新最厚的一層,便是那十三萬一千四百二十七塊新刻的、猶帶木香的博望英靈魂牌!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儘頭!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曾是一個鮮活的生命,一個家庭的頂梁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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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康肅立神龕之前,孫乾奉上點燃的三柱粗大線香。王康雙手接過,高舉過頂,對著那如山如海的靈位,深深三揖。香煙筆直升起,在大殿藻井下縈繞不散。
“維,建安十六年,歲次辛卯,六月癸巳,晉國公、都督雍並涼三州諸軍事王康,謹以清酌庶羞,告祭於忠烈祠諸將士英靈之前——”
孫乾展開祭文,蒼涼悲愴的聲音在肅穆的大殿中回蕩,追述著自光和四年三月王家村少年組隊直至博望原決戰的浴血征程,頌揚著將士們“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忠勇。當念到“博望原野,血沃千裡,十三萬忠魂,永鎮河山”時,侍立殿中的高順、趙雲、徐晃等百戰宿將,縱然心如鐵石,亦不禁虎目含淚,身軀微顫。
祭文畢,王康上前一步,親手將三炷香插入神龕前巨大的青銅香爐。青煙嫋嫋,直上重霄。他沉默著,目光緩緩掃過那密密麻麻的牌位,仿佛要將每一個名字都刻入心底。殿內落針可聞,隻有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眾人壓抑的呼吸聲。
“諸將士,”王康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金石的力量,清晰地傳入殿內每一個人耳中,也仿佛穿透了時空,直達那無數英靈的所在,“爾等以血肉,築我大晉之城基;以忠魂,鑄我三軍之不屈。博望原一戰,乾坤砥定,四國膽寒!此皆爾等之功,千秋不滅!”
他頓了頓,聲音中蘊含的情感更加深沉厚重:
“孤深知,撫恤金帛,難抵爾等性命之萬一!妻兒老小失怙之痛,孤感同身受!然,國事維艱,縱有萬難,孤亦在此立誓——”
王康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鐵交鳴,震得殿內燭火都為之一晃:
“凡爾等應得之撫恤,孤必使其一文不少,一畝不缺!凡爾等遺屬孤寡,孤必使其幼有所育,老有所養!此諾,天地共鑒,鬼神同聽!孤以鹽鐵國本為質,集三州之力,發行安國,三十億錢已齊備!孤今日於此,非僅祭奠,更為踐諾!告慰諸君在天之靈,爾等鮮血,未曾白流!爾等牽掛,孤擔之!爾等未竟之誌——孤,與三軍將士,必承之!繼之!光大之!”
“轟——!”
殿外廣場上,三萬鐵甲將士雖未聞殿內誓言,卻在王康話音落下的瞬間,仿佛心有靈犀,齊齊以刀矛頓地,以拳擊甲!三聲巨響,如同九天驚雷炸裂,帶著無與倫比的悲愴與力量,撼動著整個英烈祠,激蕩在長安北郊的曠野之上!那是生者對死者的承諾,是鋼鐵對亡魂的回應!
王康霍然轉身,麵向殿外那如山如海的玄甲軍陣,麵向那一片片肅殺的白幡。他猛地抽出腰間佩劍,劍鋒指天,用儘全身力氣,發出了震動蒼穹的咆哮:
“大晉——萬勝!”
“忠魂——不朽!”
“萬勝!!”
“萬勝!!”
“萬勝!!!”
……
三萬將士的怒吼如同狂暴的海嘯,瞬間衝垮了低垂的鉛雲,直上九霄!聲浪滾滾,席卷四野,整個長安城似乎都在這山呼海嘯中震顫!那聲音裡,有對逝者的追思,有對統帥的狂熱擁戴,更有對腳下這片用無數生命換來的土地、對這個在信義與鮮血中艱難鑄就的新生王朝,至死不渝的忠誠!
祭禮已畢,香煙仍在忠烈祠的殿宇間繚繞盤旋,仿佛無數英魂流連。王康步下那九十九級青石階,玄色深衣的袍角在無風的悶熱中紋絲不動。馳道兩側的玄甲軍陣依舊肅立,無聲的鐵流蔓延至天際。
一輛不起眼的青篷小車停在祠外角門。車簾掀開,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嫗在兵曹小吏攙扶下顫巍巍下車。她懷裡緊緊抱著一個簇新的陶罐,罐口塞著紅布,罐身貼著兵曹核發的符驗——裡麵是一萬五千枚嶄新的五銖錢,博望原上陣亡士兵張狗娃的撫恤金。
老嫗渾濁的雙眼茫然四顧,最終望向那巍峨祠殿,望向殿前廣場上如林的招魂白幡。她不懂什麼安國券,不懂鹽鐵抵押,她隻知道,懷裡這罐沉甸甸的錢,是大將軍給兒子狗娃的買命錢,一文不少地發下來了。她佝僂著身子,抱著陶罐,朝著那森嚴大殿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彎下了腰。
王康的目光掠過老嫗卑微而虔誠的身影,掠過馳道兩旁刀槍如林、目光灼灼的三萬銳士,掠過更遠處長安城巍峨的輪廓。三十億的深淵已被無數雙手填平,然而他知道,填平這深淵的並非僅僅是錢,是那比鹽鐵更重、比黃金更貴的民心與軍心所鑄的基石。這基石之上,“晉”字大旗正獵獵招展,浸透了博望原的鮮血,也淬煉著前所未有的信義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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