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是搶過木槌,親自敲擊。先輕後重,先慢後快,敲擊不同部位,側耳傾聽,表情越來越激動。
“宮、商、角、徵、羽...五音俱全!”他聲音發顫,“各部位音高穩定,音色純淨!這絕非偶然!石頭內部定有極其特殊的結構!”他用放大鏡貼著石頭表麵,一寸一寸地查看,試圖找出規律,“密度分布?厚度差異?還是內部有天然的空腔共鳴?”
研究了足足一盞茶時間,他才滿臉遺憾地抬起頭:“可惜不能剖開看...但能發現這種奇石,已是天大的機緣!陸先生,這石頭,務必妥善保管,這是你們靈境獨一無二的招牌!”
看完所有石頭,石堅已是滿麵紅光,之前的矜持全不見了。他用力拍著陸遠的肩膀,力道大得讓陸遠晃了晃:“陸先生!你這靈境,有意思!太有意思了!石頭好,人更好!不藏私,不遮掩,願意拿出來分享、研究,這份心胸,老石我佩服!”
“前輩過獎。”陸遠笑道,“既然石頭看完了,不如移步茶座,喝杯粗茶,歇歇腳,然後咱們一邊遊覽,一邊再聊?”
“成!聽你的!”
茶座布置在幾棵古鬆下,粗木桌椅,粗陶茶具,簡樸卻整潔。石堅也不客氣,端起陶碗便是一大口,隨即眼睛一亮:“嗯?這茶...有寧神草?”
“前輩好見識。”陸遠道,“山泉衝泡,加了少許寧神草葉,氣味清心,略助安神。”
“不錯,有心了。”石堅又喝了一口,這才正式落座。他身後的兩個年輕弟子也放鬆下來,好奇地打量著四周景色。
品茶間,石堅的話匣子打開了。他不僅談論石頭,也問起靈境的運營、客人的反響、未來的打算。陸遠一一回答,不誇大,不隱瞞,偶爾提及遇到的困難——比如新線路拓展中遇到的“小麻煩”。
石堅聽得很認真,不時點頭或追問。當聽到靈境準備開發“金石探秘”體驗項目時,他眼中精光一閃。
“陸先生,韓道友,老石我有個想法,你們聽聽看,如何?”他放下陶碗,正色道。
“前輩請講。”
“你們這靈境,現在主打‘靜心’、‘感悟’,這很好。但有沒有想過,增加一些‘實學’的內容?”石堅指著礦石展示區,“比如,與我們金石門合作,開設一個‘金石學堂’?我們提供更係統的礦石標本、簡單的檢測工具和操作台,再派一名弟子常駐,每日定時開設小型講座或體驗課,教遊客辨識常見礦石、了解基礎地質知識、甚至親手體驗‘淘洗礦砂’、‘敲擊辨音’等小活動。”
他越說越興奮,顯然這個念頭在他心中醞釀已久:“當然,這是增值服務,可以單獨收費,價格稍高些。甚至,可以開發不同等級的‘金石探秘套餐’——基礎級,認識十種常見礦石;進階級,學習簡單檢測方法,親手淘洗一份礦砂帶走;高級級,由駐場弟子帶領,在劃定區域進行小型‘野外勘探’體驗,找到的礦石標本可帶走!”
這個設想,比陸遠之前的構思更加係統、更具吸引力。他強壓下心中激動,謹慎問道:“前輩此議,令人心動。但...金石門為何願意如此傾力相助?這其中投入的人力、物力,恐怕不小。”
石堅笑了,笑容裡帶著生意人的精明和煉器師的坦誠:“三個原因。第一,宣傳。讓更多人了解礦石、對金石之道產生興趣,便是為我們金石門培養潛在的客源和人才。第二,科研。你們青木山脈的地質構造、礦物組成,與我們金鐵山脈肯定不同。借此機會,我們可以係統地收集樣本、研究對比,豐富門內的礦物圖譜。第三...”
他看向陸遠,目光真誠:“我看好你這靈境,也看好你這個人。現在投入,是雪中送炭;將來靈境做大,我們便是元老合作夥伴。我們金石門的人,常年跟石頭打交道,看石頭的眼光準,看人的眼光...也不差。”
這話說得實在,也說得漂亮。陸遠與韓楓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認可。
“此事關係重大,陸某需詳細稟明李長老,並經宗門決議。”陸遠誠懇道,“但以個人之見,能與金石門這般務實、真誠的宗門合作,是靈境之幸,亦是陸某之幸。不知前輩可有初步的合作意向條款?”
“有!”石堅顯然是有備而來,從懷中取出一卷淡黃色的帛書,“這是我們草擬的《關於在青木靈境設立金石學堂的合作意向》。你們先看,不急回複。三日後,我讓這兩個徒弟再來一趟,一來聽聽貴宗的意向,二來...他們會帶些我們金石門特有的礦石標本、簡易工具,還有一些適合製作旅遊紀念品的礦石小件,算是見麵禮。合作成與不成,這些禮物都留下,交個朋友。”
陸遠雙手接過帛書,展開細看。條款清晰明了,核心內容有:金石門負責提供係統礦石標本(首批五十種)、基礎檢測工具(放大鏡、小錘、硬度筆等)、操作台及展示架,並派遣一名煉氣中期弟子常駐(每三月輪換),負責日常講解、體驗課教學及簡單維護;靈境負責提供場地、基礎客流及日常管理;收益扣除成本後五五分成。此外,金石門享有在靈境內展示宗門標識、發放宣傳冊頁、優先獲得新發現礦物研究權的權利。
條件相當優厚,甚至有些讓利。陸遠仔細看完,將帛書小心卷起:“前輩誠意,陸某深切感佩。三日內,必給前輩一個初步答複。”
“好!爽快!”石堅大笑起身,“那現在...咱們便去逛逛你這靈境!說實話,看了這些石頭,我對你們這山水,更好奇了!”
遊覽正式開始。與之前所有遊客都不同,石堅的關注點始終與地質緊密相連。在“青牛石”前,他對傳說一笑置之,卻對岩石的層理、礦物組成、風化痕跡研究了半天;在“虹霞練”,他分析瀑布水流的侵蝕規律、水中可能攜帶的礦物質、以及崖壁岩石的硬度差異;在“悟道林”,他更是蹲下身,用隨身小鏟挖了一捧土,仔細撚搓、嗅聞,甚至取了少量樣本裝袋。
“土壤偏酸性,腐殖質層厚,保水性好。”他得出結論,“而且地下應該有微弱的裂隙水滲出,所以空氣濕度穩定,體感舒適。你們選址此地作為‘靜心區’,是有道理的——這裡的自然環境,確實有助於平複情緒。”
陸遠適時補充:“起初隻是覺得這裡格外安靜,後來才發現,在此靜坐片刻,心神確實容易安寧。或許...正是前輩所說的這些自然條件共同作用的結果。”
“天地萬物,自有其理。能發現並善用,便是智慧。”石堅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繼續前行。
最深入的交流發生在望霞坡。當韓楓激發霧氣,將整個山坡籠罩在如夢似幻的光暈中時,石堅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驚歎於“仙氣”,而是仔細觀察霧氣的形態、擴散規律、光線折射角度。當韓楓解釋其中加入了晨曦之露時,這位煉器師猛地一拍大腿!
“晨曦之露蘊含初生陽氣!《金石雜錄》裡提到過這個說法!但從未有人想過可以這樣用!”他饒有興致地追問,“韓道友,這霧氣除了營造意境,可還有其他...實際效用?哪怕再微小?”
韓楓沉吟道:“確有些許發現。霧氣中的寧神草藥成分,經水汽擴散,更易被吸入,靜心效果稍強。另外,有兩位修煉水屬性功法的道友曾提及,在此霧氣中運轉功法,靈力流轉似乎更順暢一絲——當然,效果極其微弱,且因人而異,未必是普遍現象。”
“微弱也是效果!”石堅卻十分重視,“這說明你們這個法子,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引動、彙聚了天地間的水靈之氣。雖然手法粗糙,耗能頗大,但方向是對的,思路是巧的!”
他來回踱步,陷入思考:“若是能結合簡易陣法,或使用某些能穩定聚集水靈氣的材料...或許能增強效果,降低消耗...不過這需要試驗...”
看著他專注思索的樣子,陸遠和韓楓相視一笑。這位石執事,是真把這裡當成一個值得研究的“項目”了。
遊覽結束時,日頭已西斜,天邊泛起橘紅色的晚霞。石堅站在山口,回望暮色中的靈溪澗,臉上滿是意猶未儘。
“陸先生,韓道友,今日一行,收獲遠超預期。”他鄭重拱手,“靈境之妙,不僅在景,更在用心。三日後,我讓徒弟們再來。無論合作事宜成否,金石門都願與靈境、與二位,保持交流。”
“前輩厚意,陸遠銘記。”陸遠還禮,“三日後,必給前輩一個答複。”
送走石堅三人,天色已近黃昏。陸遠站在山口,望著他們消失在暮色山道上的背影,心中充滿了振奮與期待。金石門的合作意向,不僅意味著新的項目、新的收入,更是一種來自專業領域的認可,是靈境價值的有力證明。
然而這份振奮,在看到張大山連滾帶爬、麵無人色地從後山小徑衝出來的身影時,瞬間凍結成冰。
“陸...陸小哥!韓...韓仙長!”張大山衝到近前,腳下一軟,幾乎栽倒,被陸遠一把扶住。他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眼中滿是驚恐,語不成句:“死...死了...李二...李二他...死了!”
陸遠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直衝天靈蓋,渾身汗毛倒豎。他用力扶住張大山,聲音是自己都未察覺的緊繃:“你說什麼?慢慢說!李二怎麼了?!”
“死...死了!口鼻流血...沒氣了!”張大山聲音發顫,帶著哭腔,“就在剛才...看守的兄弟換班吃飯,就離開了一刻鐘不到...回來就...就看見李二倒在乾草上...旁邊飯碗打翻了...人...人已經硬了!”
韓楓臉色驟變:“中毒?”
“像...像是中毒...臉色發黑,嘴邊有黑血...”張大山腿軟得站不住,“陸小哥...怎麼辦...死人了...死人了啊!”
陸遠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心臟在胸腔裡狂跳,耳邊嗡嗡作響。死了...李二死了...不是意外,是滅口!對方不僅偷盜破壞,現在竟敢殺人!
“現場保護了嗎?誰還在那兒?”他聲音沙啞。
“小...小順子和鐵頭守著...不讓任何人靠近...”張大山喘著粗氣,“陸小哥...咱們...咱們攤上大事了!”
“韓師兄。”陸遠轉向韓楓,麵色前所未有的凝重,“這事...壓不住了。必須立刻上報執法堂。”
韓楓點頭,眼神冷冽:“我去。你帶人保護現場,在我和執法堂的人到之前,不許任何人接近柴房,也不許任何人離開後山區域!”他頓了頓,壓低聲音,“尤其是...劉管事那邊的人。”
“我明白。”陸遠轉頭看向驚魂未定的張大山,“張大哥,振作點!你現在立刻去後山,告訴小順子和鐵頭,死守柴房,任何人敢靠近,格殺勿論!然後,把今天所有接觸過李二飯菜的人,全部控製起來,分開看管,等我過去問話!尤其是送飯的小三子,立刻找到他!”
“小...小三子...”張大山突然想起什麼,臉色更加難看,“下午...下午就沒見過他了!他同屋的人說...午飯後領了食盒出去...就再沒回來!”
陸遠心中寒意更甚。又一個失蹤的...是跑了,還是也被滅口了?
“先不管他,執行命令!”陸遠厲聲道,前所未有的嚴厲讓張大山渾身一激靈。
“是...是!”張大山咬牙爬起,跌跌撞撞向後山跑去。
韓楓也匆匆趕往執法堂方向。
夕陽徹底沉入山後,最後一絲天光被暮色吞噬。靈溪澗入口處,隻剩下陸遠一人。山風驟起,吹得木棚嘩嘩作響,那支小喇叭掛在棚柱上,在風中輕輕搖晃,撞擊木柱,發出“嗒、嗒、嗒”的輕響,在死寂的暮色中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陸遠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身後是今日金石門來訪的圓滿成功,是合作在望的振奮前景;前方黑暗的山道上,卻是一條剛剛失去溫度的人命,是驟然升級的殘酷鬥爭。
他緩緩抬起手,握住了那支冰涼的小喇叭。金屬的寒意透過掌心,蔓延至全身。
原來,這異界的風,可以如此刺骨。
原來,利益的博弈之下,真的會流血。
李二...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成了這場暗戰中第一個祭品。
而他陸遠,已被這血色,正式拖入了漩渦深處。
夜色如墨,籠罩四野。遠山近嶺,隻剩下模糊的輪廓。靈溪的水聲依舊潺潺,卻仿佛帶上了冰冷的殺氣。
陸遠深吸一口氣,將小喇叭緊緊攥在手中,邁步,走向後山那片被死亡陰影籠罩的黑暗。
前路已染血,他便隻能踏血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