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是墜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海,花見棠在混沌中沉浮。沒有光,沒有聲音,隻有破碎的畫麵如同海草般纏繞著她——花家祠堂裡搖曳的燭火映著冰冷的牌位,寂風原上灼人的烈日曬得嘴唇乾裂出血,滄瀾江上小白那句清脆的“醜”字讓船夫瞬間變臉,霧隱海中骸骨水鬼散架的脆響還帶著骨質碎裂的鈍感,最後,是那雙在幽暗與七彩光芒中掙紮的金色眼瞳,裡麵翻湧的痛苦像針一樣紮進她的記憶。
“姐姐……”
誰在叫她?那聲音很輕,帶著不確定的顫抖,像羽毛拂過心尖,又帶著一種讓她心臟揪緊的熟悉感。花見棠費力地想睜開眼,眼皮卻沉重得像墜了鉛塊,渾身的骨頭像是被拆散後又用粗線潦草拚合,每動一下都疼得鑽心,連呼吸都帶著牽扯般的酸痛。
“姐姐……”
聲音再次響起,近在咫尺,還帶著濃濃的鼻音,像是剛哭過。花見棠終於攢足力氣,用儘全力掀開了一條眼縫。模糊的光線湧入,刺得她眼眶發酸,生理性的淚水順著眼角滑落,她眨了眨眼,適應了好一會兒,視野才逐漸清晰。
她躺在一片柔軟的巨大葉片上,葉片邊緣泛著淡淡的熒光綠,表麵覆蓋著一層細密的絨毛,摸起來像上好的絲綢。四周是光滑的青黑色岩石壁,爬滿了會發光的藤蔓——藤蔓的葉片呈半透明狀,葉脈裡流淌著暖白色的光,將這個約莫兩丈見方的小小空間照得亮如白晝,空氣中混雜著海腥味與濕潤泥土的芬芳,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草木清香。
這裡是哪裡?
花見棠艱難地轉動脖頸,下一秒,心臟驟然停跳——葉片邊緣蜷縮著一個身影,不再是那個隻到她膝蓋、渾身毛茸茸的雪白團子,而是一個看起來約莫七八歲的男孩。
男孩穿著一身略顯寬大的白色短衫,衣擺垂到膝蓋,袖口鬆鬆垮垮地挽到小臂,露出纖細卻勻稱的胳膊,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能清晰看到皮下淡青色的血管。他的頭發依舊是純淨的白色,卻不再是蓬鬆的絨毛狀,而是變得柔軟順滑,垂到肩頭,襯得他的臉龐愈發精致,如同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眉眼間依稀能看出小白的輪廓,卻褪去了大半稚氣,眼尾微微上挑,多了幾分清冷的少年感。
最讓她心頭震顫的是那雙眼睛。依舊是璀璨的金色,如同融化的陽光灑在琉璃上,此刻卻盛滿了不安、恐懼,還有未乾的淚痕——長長的白色睫毛濕漉漉地垂著,像受驚的蝶翼,每顫動一下,都有細小的淚珠從睫毛尖滾落,砸在葉片上,暈開小小的濕痕。
他蜷縮在那裡,膝蓋抵著胸口,雙臂環抱著小腿,像一隻被遺棄在寒風中的小獸。小手緊緊抓著葉片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連手背都繃起了細細的青筋。見花見棠醒來,他金色的眼眸裡瞬間爆發出耀眼的光亮,卻又像是怕驚擾了什麼,身體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小聲地、帶著哭腔再次喚道:“姐姐……?”
花見棠的大腦一片空白。小白長大了?不是循序漸進的成長,不是從幼崽慢慢長到孩童,而是如同被施了催熟術,直接跳過了中間所有階段,從那個需要她彎腰才能抱起的小團子,變成了如今能與她平視的少年。
是那座黑色祭壇的力量所致?還是沉睡在他體內的玄魘,意識在加速蘇醒,連帶著軀體也開始發生異變?
她張了張嘴,想回應,喉嚨卻乾澀得發不出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一樣,隻能發出微弱的“嗬嗬”聲。男孩見她沒有回應,眼中的光亮迅速黯淡下去,像是被烏雲遮住的太陽。恐懼和委屈如同潮水般湧上他的臉龐,金豆豆順著臉頰滾落得更急了,砸在葉片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姐姐,你是不是不認識我了?”他哽咽著,語無倫次,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我是小白……真的是我……我好像睡了好久,做了好多亂七八糟的夢,醒過來就變成這樣了……這裡好黑,我喊你你也不答應,我好怕……怕你也像之前那些人一樣,不見了……”
他哭得越來越凶,眼淚打濕了胸前的衣襟,連呼吸都變得斷斷續續。那副可憐無助的模樣,與之前那個言出法隨、讓骸骨水鬼瞬間散架的“小怪物”判若兩人,卻又奇異地與雨夜亂葬崗裡那個縮在墓碑後、瑟瑟發抖的雪白團子重合在一起——無論他的外形怎麼變,骨子裡那份依賴和脆弱,似乎從未改變。
花見棠看著他,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疼。那些關於妖王玄魘的恐懼,關於祭壇與毀滅的疑慮,在這一刻,都被眼前這個哭泣的少年衝得煙消雲散。
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不管他體內沉睡著怎樣可怕的存在,此刻在她麵前流淚的,依舊是那個會把她當成唯一依靠的小白。
花見棠掙紮著想坐起身,剛一用力,腰間就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氣,額頭上瞬間冒出冷汗。男孩見狀,立刻止住哭聲,連眼淚都忘了擦,慌忙手腳並用地爬過來,小手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肩膀,動作笨拙又緊張,生怕碰疼了她。
“姐姐,你疼嗎?哪裡疼?”他焦急地問,金色眼眸裡滿是擔憂,之前的恐懼仿佛都被對她的關心壓了下去。他甚至想伸手幫她揉一揉,卻又怕自己力氣太大弄疼她,手懸在半空中,遲遲不敢落下。
靠著男孩單薄卻意外穩當的支撐,花見棠慢慢坐穩。她抬起無力的手,指腹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淚痕——他的皮膚很軟,像溫熱的白玉,眼淚帶著淡淡的鹹味。花見棠的聲音依舊沙啞,卻比剛才清晰了些:“我沒事,就是有點累。”
聽到她的聲音,確認她真的醒了過來,男孩的眼睛瞬間亮了,如同撥雲見日的天空。他一把抱住花見棠的胳膊,把臉埋在她的手臂上,用力蹭了蹭,像是在確認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覺,聲音裡帶著失而複得的喜悅和濃濃的鼻音:“姐姐,你醒了!太好了!我還以為……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剛才我喊了你好多聲,你都沒理我……”
花見棠感受著手臂上傳來的溫度和力度,心中五味雜陳。她環顧四周,這是一個封閉的洞穴,看不到出口,也聽不到外麵的聲音,隻有發光藤蔓的葉片偶爾會隨著氣流輕輕晃動,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想來是蜃淵島沉沒時,某種未知的力量將他們從毀滅的中心帶了出來,拋到了這個相對安全的地下空間——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但未來的路,似乎更加迷霧重重。
她看著緊挨著自己的小白,少年的軀殼下,眼神依舊是孩童般的稚嫩,像一株被強行催熟的幼苗,外表看似長成,內裡卻依舊脆弱易碎。之前謝知非暗示的“養肥再殺”,此刻在她腦海中閃過,卻顯得如此荒謬又殘忍——眼前這個會抱著她的胳膊撒嬌、會因為怕失去她而哭泣的少年,怎麼看都不像是那個傳說中毀天滅地的妖王玄魘。
花見棠歎了口氣,伸出手,輕輕揉了揉小白柔軟的白色短發。他的頭發很順滑,摸起來像上好的絲綢,與之前的絨毛手感截然不同。“彆怕,”她說,不知道是在安慰他,還是在安慰自己,“姐姐在。”
至少現在,她還在。至少現在,小白還認她這個姐姐。
小白抬起頭,破涕為笑,金色的眼眸彎成了月牙狀,裡麵盛滿了純粹的喜悅。他用力點頭,像小雞啄米一樣:“嗯!有姐姐在,我就不怕了!”
依賴依舊,信任依舊。但花見棠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她看著小白眼底那抹不易察覺的深沉——那是屬於玄魘的氣息,如同沉睡的火山,雖然暫時平靜,卻隨時可能噴發。花見棠在心裡默默下定決心:不管你是誰,不管你體內藏著怎樣的力量,既然你還認我這個姐姐,那在我被你“掏心”之前,就得先把你掰正了!這飼養員,看來是當定了,還得是終身製的。
花見棠靠著發光藤蔓坐下,讓身體儘可能放鬆。她檢查了一下自己的狀況:身上的衣服雖然濕透了,卻沒有破損;除了腰間和胳膊上有幾處擦傷,沒有其他致命傷;之前放在懷裡的定魄羅盤不見了,想來是在蜃淵島沉沒時弄丟了,但好在儲物袋還在,裡麵的傷藥和乾糧都還完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小白亦步亦趨地挨著她坐下,膝蓋抵著她的膝蓋,像是生怕一離開就會失去她。那雙屬於少年的、本該清冽的金色眼瞳,此刻卻像小狗一樣眼巴巴地望著她,裡麵盛滿了全然的依賴和一絲未散的後怕。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拉住花見棠的一片衣角,手指還在微微顫抖,仿佛生怕一鬆手她就會消失。
花見棠看著他這副模樣,心裡那點因為他突然“長大”而產生的隔閡感,消散了不少。殼子是換了,芯子好像還是那個黏人的小哭包。
“我們怎麼到這裡的?”花見棠環顧這個封閉的洞穴,聲音依舊有些沙啞。她需要弄清楚現狀,才能找到離開的辦法。
小白茫然地搖了搖頭,小臉上露出努力回憶的神色,眉頭微微皺起,顯得有些苦惱:“我記不太清了……當時有好多光,黑色的,還有彩色的,特彆亮,晃得我眼睛都睜不開……我隻記得我抱著姐姐,然後就像掉下去一樣,一直在往下落……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就在這裡了,姐姐你一直沒醒,我喊了你好久……”
他描述得顛三倒四,邏輯混亂,卻也能讓花見棠大概拚湊出當時的場景——是蜃淵島沉沒時,黑色祭壇與七彩光暈碰撞產生的力量,將他們從毀滅的中心拋了出來,最終落在了這個地下洞穴裡。
“姐姐,餓嗎?”小白忽然想起什麼,眼睛一亮,鬆開她的衣角,手腳並用地爬到洞穴的一角。那裡堆著幾個拳頭大小的白色果子,果子表麵泛著柔和的光澤,像是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還散發著淡淡的清甜香氣。小白拿起一個果子,用袖子仔細擦了擦上麵的灰塵,然後獻寶似的遞到花見棠麵前,眼神亮晶晶的,帶著期待:“我剛才在那邊找到的,聞起來好香,應該可以吃。我試過了,不苦,是甜的!”
花見棠接過果子,觸手溫潤,還帶著一絲涼意。她放在鼻尖聞了聞,清甜的香氣撲麵而來,讓人瞬間食欲大開。花見棠咬了一口,果肉入口即化,汁水充沛,帶著濃鬱的甜味,卻不膩人。果肉咽下去後,一股溫和的暖流從喉嚨滑到胃裡,然後迅速擴散到四肢百骸,之前因為脫力而產生的疲憊感,瞬間緩解了不少——這果子竟然是靈果,而且品級還不低。
“很好吃。”花見棠點點頭,真心實意地誇讚道。
小白立刻開心地笑了,眼睛彎成了兩道小月牙。他自己也拿起一個果子,小口小口地啃著,吃相依舊帶著點孩子氣的珍惜,每一口都吃得很慢,像是在品嘗什麼絕世美味。他還時不時抬起頭,看看花見棠,見她也在吃,臉上的笑容就更燦爛了。
填飽肚子,花見棠開始思考下一步的計劃。這個洞穴雖然暫時安全,但總不能一直困在這裡——這裡沒有水源(雖然靈果能補充水分,但不是長久之計),也沒有足夠的食物,必須儘快找到出路。
她嘗試調動體內的靈力,驚訝地發現,原本微弱得如同燭火的靈力,此刻竟然變得比之前順暢了許多,運轉起來也快了不少。花見棠猜想,大概是這裡的靈氣異常濃鬱,連帶著她的靈力也得到了滋養。
花見棠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開始沿著洞穴邊緣仔細探查。她的手劃過冰冷的岩石壁,試圖找到暗門或者通道的痕跡。小白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她身後,她走哪,他就跟哪,半步都不肯離開。
洞穴不大,約莫兩丈見方,四麵都是堅硬的青黑色岩石壁,上麵爬滿了發光的藤蔓,藤蔓的根係深深紮進岩石縫隙裡,看起來十分牢固。花見棠敲敲打打了一圈,每一塊岩石都堅硬無比,沒有任何鬆動的跡象,也沒有發現任何暗門或縫隙——仿佛這個洞穴就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封閉空間,沒有任何出口。
難道真要被困死在這裡?
花見棠有些焦躁地停下腳步,眉頭緊緊皺起。她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小白,發現他正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望著她,眼神裡滿是依賴。花見棠的心又軟了下來——她不能放棄,她得帶著小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