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徽的武學啟蒙師傅是位曾在江南第一鏢局走過鏢的女鏢師,名叫閎纓,由忠勇伯推薦給謝清勻,這日一人一包袱牽著一匹馬到了謝府門前。
謝靈徽第一眼就喜歡上一身勁衣的師傅,隨手挽個劍花更是挪不開眼,自此謝靈徽每日天邊朝陽升起時分,在後園梧桐樹下跟著閎纓師傅學習舞劍。
翌日,院裡的動靜吸引了二房,最後拉著二房裡的幾個孩子過來同練,說著:“不如讓這幾個皮猴也跟著學學練練,權當強身健體了。”對於突然多出的弟子閎纓沒有異言,秦挽知吩咐賬房以後每月給閎纓雙倍的束脩。
由此,對於五日後迎接舅公之事,秦挽知就令謝靈徽留在府中學武不用跟去。
在往日,這般不用背書習字的機會,謝靈徽多是會扯著爹娘的衣袖撒嬌求一求,現時略一猶豫,便也爽快接受了。
前一日晚上,謝靈徽到澄觀院,秦挽知正在湯沐,謝靈徽在室內轉了一圈,左右不見謝清勻,問下人:“爹爹呢?”
“大爺在慎思堂。”
謝靈徽圓葡萄似的眼睛提溜轉,轉身提著裙擺,健步如飛,一路小跑穿過垂花門,推開了慎思堂的門。
“爹爹。”
聞聲,伏案疾書的謝清勻放下筆,謝靈徽已經湊到桌案前,手掌按在紫檀木邊上,細細看,額間還沁處點兒薄汗。
“明日我不跟著去了。”
謝清勻頷首,這事早就商量好的:“你自己好生在家中。”
她舉著小臉,委以重任:“我不在,爹爹你可要保護好阿娘啊。”
這情景,活脫似兩年前,父女倆交換秘密一般。
那時謝清勻奉旨離京公乾數月。臨行前也是這樣,前不久立誌要做女俠的謝靈徽握著她那柄桃木短劍,父女二人說了好一陣悄悄話。最後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挺直尚且單薄的身板,小手把胸口拍得咚咚響,領下任務:“好,保證完成任務!”
時光流轉,當下的謝清勻微微一頓,隨即眉眼柔和愈甚,摸了摸女兒的腦袋瓜,溫聲道:“知道了。”
到了舅公一家到達京城那日。天光尚未透亮,府中已是人影攢動。謝清勻一早便起身,敦促小廝將備好的賀禮一一搬至套好的馬車中。
朱漆描金的禮盒堆了大半個馬車,綾羅綢緞、官窯瓷皿在晨曦中泛著溫潤的光。
出乎意料的,婆母王氏今日同樣出門,說是在屋裡待得全身骨頭都要生鏽,收了帖子去個宴會,和幾個姐妹聚一聚,不用他們費心。
送走了王氏,秦挽知和謝清勻不久也出發,車輪緩緩向秦府駛去——先去秦家會合,再一塊前往舅公的府宅。
謝清勻備的禮格外豐厚,秦挽知透過推開的半扇車窗,瞥見後頭那輛車上堆積如山的禮盒,甚至覺得過於隆重了。
他似看出所想,道:“多備些,總不至失禮。”
車簾輕晃,車內靜了兩息。他卻忽然問起那在厚禮中顯得格格不入的兩箱螃蟹。青殼上還沾著未乾的水漬,用草繩捆得結實,尤為新鮮質好。
話問得平淡,不知怎地卻莫名有種這事交給他來辦,禮物備得這樣多,到頭還要她再補上些許,仿佛他沒辦好這份差似的奇怪之感。
秦挽知覺得是自己感覺錯了,但也如實相告:“昨天府中進了蟹,想起舅婆和表舅也喜歡食蟹。如今正值蟹肥膏黃,便添些時令鮮物,一會兒去了用來佐酒最好不過。”
謝清勻不言語。
至秦府,朱門早已敞開,丫鬟婆子候在門前。
原是說好到了便一同前去周府,不料秦父秦母親自迎出來,道是府上馬車出了點問題,匠人正在加緊修繕,約莫還得等上一刻鐘。
謝清勻聞言,立時派了長嶽前去馬廄幫忙。
秦母從上至下細致看了眼秦挽知,又似有若無瞥向謝清勻,隻現在看見他多少不如往日自然,她不願表現出來叫人瞧出,側身讓開半步,道:“時候還早,先進去歇歇腳,喝杯熱茶。”
花廳內,秦父與謝清勻飲茶閒話,談及為何不見大哥,方知他一早便去了舅公府上幫著打點。
“四娘,”秦母忽然放下茶盞,聲音輕柔而清晰,“你隨我進屋說說話可好?”
這話一出,敘話的兩人都不覺停了杯,向這邊望來。
越窯茶盞捏在手中,秦父眉頭皺起,“什麼話不能在這裡說的?彆說太久,眼看就要出發,莫要耽擱了行程。”
秦母唇瓣動了動,終是將話咽了回去,悶聲中帶著些許不耐煩:“知道了,我娘倆還不能說話了不成?不過說上幾句,誤不了時辰。”
她又看向秦挽知,目光中幾許殷切,看得秦挽知微微躲開視線,起身跟著秦母往屋裡去。
“四娘你和……仲麟,你們……”
秦母斷斷續續,有所顧慮,不敢說全問滿。
適才,秦挽知隱隱覺得父親和母親之間不太對勁,藏著不快,似有矛盾,時間巧合,不免疑心是因為自己所致。
秦挽知一如前兩次給出的回複:“阿娘,納妾的事子虛烏有,您和爹放寬心,不要再為此勞神。”
“那你自己呢?”秦母攥緊帕子,她沒忘秦挽知說她想離開,“四娘,你那日說的話...”
秦挽知眼睫落了落,濃睫在眼下投出兩道青灰的影,教人看不出情緒幾何,她輕聲道:“娘,我有分寸,斷不會使你們為難。”
秦母搖搖頭,急急抓住她半幅衣袖,喉間發緊,聲音裡帶著極少示人的軟弱:“四娘,娘從來不想……”
“我比誰都盼著你能過得好,過得舒心暢意。”
字字句句像一根針,輕輕刺破了她。秦挽知頓感神傷,肩頭難以自抑地輕輕一顫,仿佛驟然被抽去了所有力氣,連那身天縹色的羅裙都似黯淡了幾分。
“為什麼?那是為什麼?”
她素來不是個執拗的性子。自幼時起,鮮少與人爭執紅臉,也很少刨根問底地進行追問。
心中知曉著七八成的答案,明確了想要知道的結果,已經足夠。
但此時秦母的回話卻深深刺痛了心臟。
“為何這些年阿娘每次見我,總要提醒我與他、與謝府的雲泥之彆、門第之差,提醒我要謹記身份,做個無可指摘的謝家媳婦——”
她喉頭艱澀,聲音裡帶著細微破碎的顫音:“在阿娘心裡,女兒是否比得上謝府門楣?”
這回問得直白,將多年來積深掩藏的隱痛徹底剖開,展露給秦母。
秦母想也沒想,脫口欲答:“自然是比——”話到嘴邊卡在喉腔,過往十幾年裡,她一次次用門第規訓女兒的景象曆曆在目,“比得上”三個字竟顯得如斯蒼白無力。
她即便是說了,能信嗎?如何讓人信服?
秦母泄了氣,踉蹌半步,勉力撐住心力,還是將話說出來:“四娘,你怎會比不上?你比千個萬個謝府都要緊……是娘對不起你……”
言至於此,兩人俱不好受,雖不似上回那般激烈,但空氣中彌漫的哀傷與悲痛,卻比任何爭吵都更令人窒息難捱。
去往周府路上,秦挽知仍有些情緒低落,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從屋裡出來就成了這樣。
謝清勻想到昨夜謝靈徽特意來找他交接的模樣,他握住她放在膝頭的手,開口欲言時,手裡的柔荑不落痕跡地輕輕抽離。
秦挽知垂眸避開他的視線,聲音輕得飄散在行走的車輪聲裡:“……抱歉,我需要靜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