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娘心裡有苦楚,但人心都是肉長的,這麼多年,也有牽掛情分在。從前上花轎由不得她,難道如今這和離二字,還要由彆人再一次替她寫嗎?要老奴說,夫人且放寬心,相信四姑娘,總要有一回讓她自己做主。”
“我曉得,但我想到我也給她帶去了那麼多傷害,我就不能原諒自己,我竟然,竟然成了幫凶……在謝府裡如履薄冰,總不能安心,以前我都是被秦廣蒙了心,這謝府的高枝誰愛攀誰去攀,四娘,還是和離了好。”
“我這心裡也不好受,仲麟這些年也是儘心……唉,隻怪是段孽緣。”
沉默須臾,秦母嗟歎:“無論四娘作何抉擇,我都認了。虧欠她這些年,我隻想能夠有所彌補。”
李媽媽歎口氣,過了多少年走到了這兒,早不是當年那般了無牽掛,已經不知道哪個才是最佳的選擇。
“您和老爺再商量商量?這事還得從長計議才是。”
秦母冷哼,將茶盞重重一擱,盞中茶水濺濕了案幾上的名冊:“與他商量?他眼裡隻有仕途前程,何曾真心為四娘打算過?但凡他當年……能為四娘說一句話,怎麼會到如今地步?”
她的聲音裡帶著積年累月的失望和痛恨,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秦母氣得心口疼,深深吐息著舒解,那股子疼痛總算好轉。
秦母捂了捂胸口,走到佛龕前,點燃三炷香,望著嫋嫋升起的香煙:“經書備好了嗎?”
李媽媽攙扶著人,曉得她要抄經靜心祈禱:“取來了,已經放到書案上了。”
兩日後,謝清勻和秦挽知成親第十六年。
那場為衝喜而成的婚儀,沒有喧鬨喜樂,隻有院外眾人焦灼的等待和低語,新房裡搖曳的一對龍鳳喜燭寂寂燃燒,映著十五歲新娘惶恐忐忑的眉眼。儘管這一日最終天從人願,但回憶起來的心情並不美妙,因此對於這一日秦挽知並沒有、也不敢放在心上。
某一次,謝清勻為她準備了禮物,那是成親後的第五年,他們丁憂結束回到京城過了有半個多月。
紫檀木匣裡,他送了一套昂貴的頭麵,累絲鸞鳥的羽翼根根分明,精細得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口銜的碎珠流蘇輕輕搖曳,漾開一泓璀璨的光華。
秦挽知看得一陣恍惚,意識到守喪三年著素服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而她和他也已做了五載夫妻,甚至有了一個會咿呀學語的孩子。
她驚訝不已,又因沒有給他準備而略感手足無措。
可惜,未能來得及補上心意,這日過不久他立即受新帝委任去了邊陲之地。
那個冬天格外寒冷,過年前,她親手做了紫毫筆,連同新製的冬衣一並托付驛使。一個在京城,一個在邊陲。細數,那是他們第一個未曾團聚的新年。
轉眼已是第十六年,秦挽知早早為謝清勻裁了一身新衣。
當天晌午,她信步出門,原想著到常去的鋪子買些蜜餞糕點,晚間飯後也好給孩子們添個零嘴。路過布莊時瞧見新掛出幾匹蘇樣時興料子,不由駐足細看。
冬日將至,索性進去給婆母、二房和三房都挑了幾匹,囑咐了一半做成成衣,接著又仔細給娘家父母兄嫂都買了些。
走出了半個街,她返了回去,想著秦家離得近,不如親自送過去。自周家回京那日起,她也許久未歸寧,既母女消怨,就權做回去服個軟。
或許很怪,但是秦挽知禁不住想,如果阿娘能夠支持她,那她也許也更能堅持下去了。
就連瓊琚都發現了不一樣,買果脯的路上直道:“月餘來,大奶奶就屬今日好心情。”
這幾日孩子都在身邊,秦挽知獲得了莫大的溫情。今日又是特殊的一天,十多年前的今天,她坐著喜轎離開了爹娘,可今時她有了些勇氣,想將這份尚未完全踏實的好心情加深延續,向往得到爹娘的關懷,希冀著今天可以是新的開始。
於是,秦挽知折返店鋪,卻在門邊望見了一道鵝黃色的清麗身影。
隻有林妙羽和丫鬟,她正與丫鬟低聲說著什麼,也許在討論這匹布是否適合,一抬眼瞧見秦挽知,神情霎時掠過一絲不自然。她努力笑了笑,屈膝行了一禮:“謝夫人。”
秦挽知從容還禮,唇邊銜著恰到好處的淺笑,舉止間尋不出半分異樣。
這鋪子算不得大,偏偏中間垂著幾匹流光溢彩的絲綢,恰似一道朦朧的屏風,將兩人隔在了兩端。
秦挽知於櫃台前和掌櫃商議,另一側的林妙羽則和丫鬟挑選料子,目光在緞麵上流連,始終不曾越過那道搖曳的絲簾。
掌櫃依言將秦家的料子仔細包好,命夥計搬上馬車。秦挽知略一頷首,便轉身登車,簾落車動,徑直往秦府方向去了。
待那馬車轆轆聲漸遠,林妙羽方從垂落的綢緞後緩步走出。她立在店門前的石階上,望著長街儘頭那抹將散的輕塵,低了低眼睫。
夥計捧著選好的錦緞上前請她過目,她卻恍若未聞,隻將指尖的帕子絞了又絞。
馬車方在秦府門前停穩,門房老仆看清來人,忙不迭上前躬身問安。瓊琚招呼著小廝去搬卸車上的布匹,另一名小廝一路跟著秦挽知引向主院。
奇的是,李媽媽並不在院裡。
秦挽知心下正覺詫異,才走近院門,忽聞裡間傳來一陣抑製不住的爭吵聲。聲音忽高忽低聽不真切,但尖銳的聲線和摔扔的響動穿透門扉,昭示著激烈程度。
是秦父和秦母的聲音。
秦挽知遣走了小廝,於院門駐足不前,正欲先行回避,孰知自己的名字忽然被重重提起。
“四娘”後麵跟了什麼卻聽不清。
秦挽知立在院牆邊,心頭倏地一緊。她和母親這些日鬨得不開心,她擔心是否父親和母親的這番爭執是因為自己。
正猶疑間,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和離”二字清清楚楚地刺入耳中。
這一下,秦挽知確信無疑,他們爭吵的對象果然是她。
秦挽知推開院門,印象中他們曾經恩愛,後來雖不至以往那般濃烈,依舊相敬如賓,她從未見過母親如此激動,更未見過兩個人吵得如此凶。
行至院中便已能夠清晰可聞,秦挽知的腳步不由慢了下來。
秦父:“和離做什麼?放著好日子不過,非要瞎折騰?”
“你休要再給她出這些糊塗主意!真是婦人之見,愚不可及!”
“我愚不可及?”秦母慘笑一聲,眼中儘是悲涼,“在你心裡,永遠隻有你的利益!四娘在你眼中,從來都隻是一枚用來攀附謝家的棋子,何曾當過你的親生女兒!”
“若不是你和你爹,我和四娘怎會如此?”
秦母渾身顫抖,指尖深深掐進掌心:“這些年來,我夜夜輾轉反側,你可曾見過我睡過一個整覺?也隻有你這般鐵石心腸之人,才能高枕無憂!”
秦父猛地砸了下桌,額角青筋暴起:“有什麼不好?陶英,你告訴我,錦衣玉食,仆從環繞,現在到底有什麼不好?當初不想讓你知道,你非要拿命威脅著要真相,告知於你,你又想不清楚,偏要寢食難安,這般自苦,豈不是存心與自己過不去?”
秦母震撼,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嘴唇動了動竟有幾息說不出話:“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你是吃得好睡得好,那是因為你從來沒有擔心過四娘!你和你爹把我的女兒賣了!”
秦挽知推門的手頓了下,忽覺胸口發悶,心跳加快得幾近失序,仿若危險前的預感,令她呼吸微滯。
秦父眉頭緊鎖,語氣中帶著不耐:“何必把話說得這麼難聽?四娘難道不是我的親生骨肉?如今她錦衣玉食,享著人上人的尊榮,這般日子,還有什麼不好?”
“親生骨肉?衝喜那日我一眼未合,在佛前跪到天亮,憂心衝喜失敗,事情敗露,四娘該怎麼辦。而你呢?你當時是擔心不能搭上謝家這艘大船吧!”
“夠了!四娘也是我女兒,我何至於如此絕情?!”
秦母心如死灰,冷笑著盯著秦父:“你要真將她當做女兒,還會瞞著我,把我女兒往火坑裡推麼!秦廣,你自己虛不虛心!”
秦父被這番話刺得臉色鐵青,正要開口辯駁——
“砰!”
房門被人從外推開。
兩人驚愕望去,隻見秦挽知立在門外,臉上血色儘褪,蒼白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