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的臉色瞬間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掃平六國,一統天下,書同文,車同軌,築長城以拒胡,建宮室以顯威,所為便是締造萬世帝業,令嬴氏江山永固。
如今竟有“天子氣”顯於東南?這是對他帝業的挑釁,是對他長生夢的詛咒!
“好一個天子氣。”始皇的聲音冰寒刺骨,帶著無儘的殺意,“傳朕旨意,命東南各郡守嚴加稽查,若有妖言惑眾、形跡可疑者,立斬不赦!再遣銳士,攜太史監事,前往東南,給朕細細地搜!但凡有王氣所在,掘地三尺,斷其龍脈,毀其地脈,朕倒要看看,是什麼魑魅魍魎,敢妄稱天子!”
命令一道道傳出,帶著帝國的鐵血與殘酷。龐大的車隊再次啟動,鼓樂聲雖依舊恢弘,卻仿佛染上了一層肅殺的血色。
而此刻的劉季,早已策馬奔出老遠,對身後滔天波瀾渾然不覺。
他隻覺得胸中塊壘儘去,一股前所未有的暢快與明晰充斥全身。東南沛縣的方向,不再是歸途,而是征程的起點。
天際那抹被始皇視為心腹大患的天子氣,似乎也隨著劉邦心境的豁然開朗,而愈發凝聚鮮活,與馬蹄揚起的塵土,一同彙向那即將風起雲湧的東南之地。
劉季回到沛縣家中時,風塵仆仆,眉宇間卻沒了往日的憊懶,那股混不吝的勁兒似乎沉澱了下去,眼底深處多了些讓人捉摸不透的東西。
他依舊會和樊噲、盧綰等人喝酒吹牛,依舊會得意洋洋地炫耀玉豆腐帶來的收益,但劉元卻敏銳地感覺到,她爹有些不一樣了。
具體哪裡不一樣,劉元說不上來。直到某天深夜,她起夜時,發現父親屋裡的油燈還亮著。她躡手躡腳地扒著門縫往裡瞧,看見劉季正皺著眉頭,極其笨拙地握著一支禿筆,在一小塊破木片上劃拉著什麼。那姿勢彆扭得讓人看不下去,木片上的痕跡也歪歪扭扭,如同鬼畫符。
劉季是認得一些字的,畢竟當過亭長,處理公文告示,常見的字眼混個眼熟。但也僅止於混個眼熟,真要寫,那是提筆忘字,大多數字在他眼裡都長得差不多。
更何況秦朝統一文字不久,那小篆體對於他這等半文盲來說,簡直如同天書符咒,拆開了每個筆畫都認識,合在一起根本不解其意。
劉元正疑惑著,沒過兩天,她那位被全家寄予厚望、曾送到外地荀子門下求學的小叔劉交,結束遊學回來了。
劉交一身儒生長袍,雖風塵仆仆,卻難掩斯文氣度,帶回來的幾卷竹簡更是被劉太公奉若珍寶。一家人團聚,自是歡喜。
然而,劉邦對弟弟帶回來的那些高深學問似乎興趣不大,寒暄過後,他一把摟住劉交的脖子,力道大得差點把弟弟勒岔氣,臉上帶著點無賴的笑容。
“老四啊,回來得正好!哥這兒有件要緊事,非得你幫忙不可!”
劉交被勒得直咳嗽:“三,三哥,何事如此要緊?”
劉邦鬆開他,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摸出那塊劃得亂七八糟的木片和禿筆,神色竟有幾分罕見的認真:“教兄認字!正經認!還得會寫!”
“啊?”劉交愣住了,簡直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他這位三哥,從小就不是讀書的料,舞槍弄棒、結交朋友在行,讓他坐下來讀書寫字,比讓公雞下蛋還難。如今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劉太公在一旁也皺起了眉頭:“季,你又胡鬨什麼?交剛回來,讓他歇歇。”
“沒胡鬨!”劉邦梗著脖子,理由張口就來,“咱家現在不是做豆腐買賣了嗎?往後賬目往來,立個契據,總不能老是按手印畫圈圈吧?讓人坑了都不知道!得多認字!”
這理由聽起來合情合理,呂雉在一旁默默點頭,覺得丈夫總算想了回正事。
劉交看著三哥那副認真的表情,雖覺詫異,但還是答應下來:“既然三哥有心向學,弟自當儘力。”
於是,劉家院裡便出現了一副奇景,往日裡吆五喝六的亭長劉季,竟真的老老實實坐在弟弟劉交對麵,像個蒙童一樣,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認,一筆一畫地寫。
“這念秦,大秦的秦。”
劉季煩死了,“這筆畫也忒多了!跟蜘蛛爬似的!”
“這念‘帝’,皇帝的帝。”
“……哦。”
劉元耳朵豎得老高,她聽見阿父念“帝”字時,聲音似乎頓了頓,筆下的力道也重了幾分。
她看見阿父學得極其吃力,常常抓耳撓腮,罵罵咧咧,那支禿筆在他手裡比劍還難耍,寫出來的字依舊慘不忍睹。
但他卻沒有像以往那樣輕易放棄,罵完了,揉爛了木片,又會換一塊新的,繼續歪歪扭扭地劃拉。
劉交教得耐心,從最簡單的數字,天乾地支開始教起。劉邦學得專注,那雙慣於洞察人心的眼睛,此刻死死盯著那些複雜的筆畫,仿佛要從裡麵看出彆的什麼東西來。
劉元覺得,阿父如此迫切地想要識字,絕不僅僅是為了記豆腐賬那麼簡單。
他那雙突然變得沉靜而專注的眼睛裡,映出的似乎是比沛縣、比豆腐攤更遙遠、更龐大的東西。
肯定那次鹹陽之行有關,她爹從零開始當皇帝的路,似乎走上劇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