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夏末,陽光跟熔化的鐵水似的,潑在春城二十四中考場的水泥地上。
高考最後一門英語,鈴兒聲剛響過一半,龍蝦就攥著被汗水浸透的準考證,像脫韁的野馬似的衝去教室。
鋼廠的工裝穿在身上,又悶又沉,後背已經被汗漬洇出一大片深色,粗糙的布料磨得脖頸發疼。龍蝦甩著胳膊往前衝,滿腦子都是“趕緊跑”,卻沒注意到,考場門口那棵老槐樹下,一道紅影正盯著他的背影,眼波流轉,帶著幾分狡黠。
“同學,等一下!”
聲音甜得像剛從井裡撈上來的野草莓,裹著點城裡姑娘特有的清亮,還帶著絲不易察覺的慵懶,一下子就鑽進了龍蝦的耳朵裡。
他猛地刹住腳,慣性讓他往前踉蹌了兩步,回頭的瞬間,眼睛“唰”地一下就直了——
紅衣黑裙,紅得像鋼廠煉鋼時噴濺的火星,黑得像深夜的天幕,裙擺被風掀起好看的弧度,帶著股鮮活的勁兒。姑娘的黑發順溜溜地披在肩頭,陽光灑在發梢上,泛著一層柔和的光澤,皮膚白得晃眼,比供銷社裡賣的雪花膏還要細膩,笑起來的時候,嘴角倆酒窩跟盛了蜜似的,能把人的魂兒都勾走。
最勾人的是她的眼睛,亮得像夏夜的星星,又像山澗裡的清泉,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帶著點好奇,又帶著點玩味,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心事。
龍蝦活了十八年,除了龍靈村的姑娘,就隻見過鋼廠裡那些皮膚被鋼火烤得黝黑、說話大嗓門的女工。鳳妹妹是俏,可那是帶著土氣的俏,紮著羊角辮,臉蛋紅撲撲的,像剛摘的蘋果;山茶花姐姐是美,也隻是鄉野裡的美,少了眼前這姑娘的靈動和洋氣。
他看得發怔,喉嚨發乾,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姑娘主動走上前來,腳步輕快,紅色的裙擺掃過地麵,留下一陣清清爽爽的香味——既不是村裡婦人用的廉價花露水味,也不是供銷社賣的雪花膏味,帶著點草木的清新,又夾雜著一絲說不出的馥鬱,像山裡雨後的野花,又比野花更精致,好聞得讓他腦子發暈。
不等他反應過來,一張薄薄的信封就塞進了他手心。
指尖剛碰到信封的刹那,龍蝦像被鋼廠的鍛錘燙了一下似的,又麻又熱,電流順著指尖竄遍全身,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信封是米白色的,帶著細膩的紋路,透著股城裡人的精致。
“考完再看哦~”
姑娘的聲音軟乎乎的,尾音帶著點上揚的調子,像羽毛搔在心尖上,癢得他渾身發麻。她說完,轉身就走,紅裙在陽光下劃出一道耀眼的弧線,像一團跳動的火焰,很快就消失在考場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裡。
龍蝦攥著信封,心臟“咚咚咚”地擂著,跟鋼廠裡日夜不停的鍛錘似的,震得他胸口發疼。他低頭看著那封小小的信封,仿佛那不是一張紙,而是一塊燒紅的鋼坯,燙得他手心冒汗。
“她是誰?”
“信裡寫的啥?”
“城裡的姑娘這麼大膽直接嗎?”
無數個問號在腦子裡亂撞,他甚至忘了自己還要上考場,就那麼站在考場門口,攥著信封,傻愣愣地看著姑娘消失的方向,直到身後傳來招呼聲,才猛地回過神,三步並作兩步衝進了考場。
考場裡鴉雀無聲,隻有筆尖劃過試卷的沙沙聲,還有窗外知了沒完沒了的聒噪。風扇在天花板上慢悠悠地轉著,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帶著粉筆灰的味道。
龍蝦坐在靠窗的位置,攤開英語試卷,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母像一群調皮的蝌蚪,越看越模糊。他的手心全是汗,把試卷的邊角都浸濕了,而那封揣在褲兜裡的信封,卻像一塊烙鐵,源源不斷地散發著熱量,燙得他心尖發癢,坐立難安。
他偷偷瞥了一眼監考老師,那是個戴著老花鏡的中年男人,正低著頭翻看報紙,注意力根本不在考生身上。旁邊的同學都在奮筆疾書,臉上帶著緊張又興奮的神情,隻有他,魂兒早就飛到了九霄雲外。
不行,他必須看看信裡到底寫了什麼!
龍蝦趁著監考老師轉身的功夫,飛快地從褲兜裡掏出信封,用課本擋住,指尖顫抖著撕開了封口。
信紙剛展開,一股淡淡的墨香就飄了出來,和姑娘身上的香味交織在一起,讓他的心跳又快了幾分。
字真好看,娟秀又有勁兒,每個字都跟活過來似的,在紙上跳舞。
可等他看清內容,腦子“嗡”的一聲,跟被鋼水澆了似的,瞬間一片空白!
“聶耳故裡的山風,吹不散你心裡藏的柴可夫斯基;你寫在廢爐溫計盒上的《爐火讚歌》,是鐵水都澆不滅的野心;玉米地裡仰望星空的少年,早就想衝破山溝溝……對不對?
龍靈村人,本名龍靈海,“龍蝦”是村裡人給起的外號……考大學,要逃離鬼地方。高考複習資料,用一個月的工資從書店買來,高中課程都是自學……”
龍蝦的手控製不住地發抖,信紙在他手裡晃來晃去,上麵的字跡也跟著晃動,像一群嘲笑他的鬼臉。他感覺自己像個沒穿衣服的人,站在大庭廣眾之下,所有的秘密都被扒得一乾二淨,無處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