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沒看朱雄英,也沒看那位威風凜凜的藍大將軍。
他在懷裡摸索。
這次掏出來的不是紅頭繩,也不是布鞋。
是一把剔骨尖刀。
剛才混戰時他在府衙後廚順的,刀把子上纏著發黑的麻繩。
“老馬!!”
李二牛就在邊上,那一抹寒光紮了眼。
他顧不上那條磕爛的腿,整個人撲上去,“叔!你乾啥!!殿下都說了沒事了!那是奉旨討賊!咱不用抵命!”
老馬身子一偏,肩膀頂開李二牛。
李二牛摔在雪窩子裡,濺起一片泥水。
“二牛啊。”
老馬的聲音很輕。
“殿下是好人,藍大將軍也是好人。”
他低下頭,那隻滿是老繭的大拇指,一點點蹭掉馬三妹臉上的血汙。
血乾了,黏在皮肉上,不好擦。
“可殿下能管活人的事,管不了地下的事。”
朱雄英往前一步。
“老馬,扔了。”朱雄英語氣很沉,“孤保你不死。大明律管不到你頭上,孤的話,就是鐵律。”
“殿下,草民信您。”
老馬咧開嘴,那張滿是煤灰的臉上的表情卻是那麼的深沉。
他指了指懷裡的屍體。
“可三妹膽子小。”
朱雄英邁出去的腳,釘在半空。
老馬不再看任何人,隻盯著閨女那雙緊閉的眼。
“這丫頭,打小怕黑。”
“以前家裡窮,點不起燈油。一到天黑她就不敢動彈,非得攥著我的手指頭才肯睡。後來大了,也怕。那礦上的黑窟窿她從來不敢看。”
“她還沒出過遠門呢……”
老馬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黃泉路遠,誰知道那是啥光景。聽說那地方沒太陽,一年四季都是黑的。”
“趙家的管事、那個吳大人,都在下頭呢。他們剛下去,火氣大,肯定還在那等著欺負人。”
“三妹要是碰見他們,沒人護著,該嚇哭了。”
“她一哭,就容易犯喘病,喘不上氣……”
老馬握著刀柄的手很穩。
“這世道,活人沒活路。死了……要是再沒爹護著,那太苦了。”
“叔!!!”李二牛趴在地上,“彆啊!!那是死啊!!死了就啥都沒了!!”
老馬搖頭。
“我不怕死。”
“我怕我的丫頭在下麵喊爹,我聽不見。”
他抬頭,看向朱雄英。
那雙充血的眼裡有了光。
那是把全部身家性命托付出去的光。
“殿下。”
“草民……能求您個事不?”
朱雄英手指死死扣住刀鞘。
他點頭。
“說。”
“草民這身破棉襖,臟,全是煤灰和虱子。”老馬局促地扯了扯滿是破洞的衣角,
“三妹愛乾淨。待會燒的時候,能不能給草民換身乾淨衣裳?彆讓她嫌棄我這個當爹的臭。”
朱雄英感覺自己渾身難受,他快要壓抑不住的爆炸!
“好。”
“孤答應你。”
“穿飛魚服。”朱雄英聲音蘊含著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形容的情緒,“孤讓你穿著錦衣衛的衣服走。你是孤的兵,是大明的功臣。下麵哪個小鬼敢攔路……”
“你就告訴他,你是皇長孫的人。”
老馬笑得很舒展,那是老農看著莊稼豐收時的滿足。
“謝殿下恩典。”
噗嗤。
沒有猶豫。
那把剔骨尖刀,紮進他乾瘦如柴的心口。
不割喉,不抹脖子。
他選了最疼,但也最能抱緊女兒的方式。
刀鋒沒入胸膛,血沒噴出來。
他抱得太緊,胸口貼著閨女的胸口。
血順著刀槽流,浸透那件破棉襖,滲進那件大紅色的織金披風。
紅上加紅。
“呃……”
老馬悶哼,身子軟下去。
他沒鬆手。
直到最後一絲氣斷了,那雙粗糙的大手還死死扣在一起,把那個受儘苦難的閨女,圈在自己乾癟的懷裡。
他的頭歪在馬三妹腦袋邊。
那根鮮紅的頭繩,垂在他鼻尖上。
一大一小。
父與女。
在這冰天雪地的應天府衙門口,在三千柄鐵鎬和三千東宮將士還有一萬名鐵甲騎兵的注視下。
還有外圍的幾萬應天府的百姓們大家的視野中!
團圓了。
風雪驟大。
鵝毛大的雪片子蓋下來,一層層蓋住地上的血,蓋住這世間的臟。
全場隻有雪落下的簌簌聲。
藍玉彆過頭,眼眶發紅,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真他娘的……是個爺們。”
角落裡。
孔凡一臉呆滯。
他看不懂。
他讀了三十年的書,看不懂這一幕。
“瘋子……都是瘋子……”
孔凡嘴唇哆嗦,臉上的肉都在跳,
“明明不用死的……明明都赦免了……螻蟻尚且偷生,他為什麼要死?就為了個死人?為了個丫頭片子?”
孔家的家訓裡。
聖賢的書本裡。
隻有為君王死,為社稷死,為名節死。
從來沒聽說過,當爹的為了去陰間給閨女壯膽,自己捅死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