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看到陳慕之雖然落魄,但麵容俊朗,身姿挺拔,尤其是一雙眼睛清澈有神,不像壞人,心中的戒備稍減,但還是氣鼓鼓地道:“胡說!我拿起來看看就放回攤上了,我一直輕拿輕放,它自己裂開的,你休想訛我!”
陳慕之對她微微頷首,遞過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隨即蹲下身,拿起幾片較大的碎碗殘片,假意細看斷麵。他哪裡懂什麼古玉鑒定?但基本的邏輯分析和觀察力還是有的。
心中已有初步計較,但他不動聲色,目光又掃過其他碎片,忽然,一片碗沿的碎片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上麵似乎刻著幾行小字。他小心翼翼地將那片碎片拿起,湊到眼前仔細辨認。
刻的是一首詩,字跡看似工整,但……陳慕之看著這首似曾相識的詩,眉頭微微挑動了一下,心想:這碰瓷的,真是無論哪個時代都有!
他放下碎片,臉上露出更加從容的神色,對老漢笑道:“老丈,恕晚輩直言。您這碗的裂痕陳舊,斷麵參差,邊緣磨損,且有樹膠粘補的痕跡,絕非新損。且觀此碗質地,看似白玉,實則觸手溫潤不足,隱隱有石性,怕是……嗯。”他故意頓了頓,留有餘地。
隨即,他拿起那片刻字的碎片,朗聲道:“更何況,老丈您說此碗是前朝宮中之物,大汗禦賜。可您看這碗沿刻的詩句,‘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此乃詩仙李白的《客中行》,意境開闊,本是佳品。可惜啊可惜……”
他環視一圈圍觀的眾人,提高了聲調:“這刻字之人,怕是學問有限,竟將‘蘭陵美酒’的‘陵’字,刻成了‘山’字旁加一個‘夌’!還有這個鬱金香的“鬱”(鬱的繁體字)字,竟少了中間的“冖”(禿寶蓋),這豈不是天大的笑話?皇宮之物,匠作精湛,豈會犯下如此低劣的錯誤,刻上這等錯字連篇的詩句?!此碗,不過是一件仿品,而且還是粗製濫造、拿來坑蒙拐騙的仿品!”
此言一出,猶如平地驚雷!那老漢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周圍看客頓時嘩然,議論紛紛:
“哎呀!我就說嘛,哪那麼容易就摔壞傳家寶!”
“還宮中之物!錯字連篇!垃圾都不如!”
“分明是看人家姑娘好欺負,想訛詐!”
“真是丟人!光天化日之下竟乾這種勾當!”
那老漢見勢不妙,精心編織的謊言被當麵戳穿,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又見陳慕之雖麵帶微笑,眼神卻清亮堅定,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銳利,知道今日這訛詐是徹底進行不下去了。
他隻得嘟嘟囔囔,手忙腳亂地收起那些碎碗片,連攤子也顧不上仔細收拾,罵咧咧地擠出人群,灰溜溜地跑了,連頭都不敢回。
人群見無熱鬨可看,發出一陣哄笑,對著老漢逃離的背影指指點點,隨後也漸漸散去。
綠衣少女這才徹底鬆了口氣,拍了拍胸口,心有餘悸。她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為自己解圍的書生。見他雖衣衫襤褸,打滿補丁的長衫下擺還沾著泥點,麵有菜色,難掩疲憊,但身姿挺拔如鬆,麵容俊朗,鼻梁高挺,尤其是那雙眼睛,清澈坦蕩,仿佛能映出人心,方才言語不卑不亢,邏輯分明,直指要害,倒與她常見那些或迂腐酸臭、或怯懦畏事的書生截然不同。
她抱拳行了個不甚標準、卻帶著江湖兒女爽利勁兒的禮,聲音清脆:“多謝公子出言相助!小女子柳鶯兒,不知公子高姓大名?今日若非公子,小女子怕是難以脫身了。”
陳慕之連忙回禮,動作略顯生澀,畢竟原主的肌肉記憶和他現代的隨意還在磨合:“在下陳慕之。柳姑娘不必客氣,舉手之勞,路見不平而已。倒是姑娘孤身一人,還需多加小心。”這純是現代人的客套和關心,並無他意。
柳鶯兒卻杏眼微轉,覺得這書生愈發有趣。她混跡市井,見慣人心險惡,世態炎涼,這陳慕之自身分明窘迫不堪,朝不保夕,卻願為一個陌生女子仗義執言,幫完忙後還不居功,隻是提醒她小心……這年頭,這樣的“傻子”可真是不多見了。
她輕歎一聲,語氣中帶著一絲與她年齡不符的感慨:“唉,誰說不是呢?世道艱難,人心叵測。小女子本想買些日常物件,不料遇上這事,險些被訛去不少銀錢……幸得陳公子這般仗義執言,明察秋毫。”
她目光掃過陳慕之身後那擔艾草和他滿身的風塵,以及他雖然憔悴卻依舊出眾的相貌,心中一動,“陳公子可是初來宿州?看你們似要尋落腳處或采買物什?小女子對此地還算熟悉,或可相助一二,也算報答公子援手之恩。”
陳慕之心下微動,有本地人指引確能省去許多麻煩,但他身份敏感,猶如驚弓之鳥,不宜與外人過多接觸,以免節外生枝,便婉拒道:“多謝姑娘美意,我等自行處置便可,不敢勞煩姑娘。”
柳鶯兒見狀,也不強求,嫣然一笑,宛如冬日裡綻放的一朵紅梅,帶著勃勃生機:“既如此,便祝公子諸事順遂。若日後有緣再見,小女子再行謝過。”說罷,再次抱拳,正要離去。
忽聞旁邊一個洪亮如鐘的聲音響起,帶著幾分驚喜:“鶯兒丫頭?你怎在此?跟這位公子是……”
陳慕之轉頭,見管二領著一個身穿短褐、腰彆屠刀、身材魁梧、滿臉絡腮胡的壯漢走來——想必便是管二那位在軍營宰殺牲口的姐夫。
“是啊,你們怎麼和這個小辣椒在一起?這柳丫頭可是咱們宿州出了名的潑辣,連元兵她都敢跟他們頂嘴的。”管二在旁邊接口說道,語氣裡帶著幾分熟稔和……不易察覺的敬畏。
柳鶯兒見那壯漢,愣了下,隨即笑道,露出兩顆小小的梨渦:“胡師哥!我來買點東西,剛遇點麻煩,多虧這位陳公子解圍。”她簡單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尤其強調了陳慕之如何看出玉碗是贗品以及錯彆字的關鍵。
壯漢看向陳慕之,抱拳笑道,聲若洪鐘:“原來如此!某家胡大海,管二的姐夫,街坊都喚我胡屠戶。多謝公子幫了鶯兒!這丫頭性子直,沒少惹麻煩。”
陳慕之忙回禮:“胡大哥客氣了,在下陳慕之。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他感覺這胡大海是個爽直漢子,眼神坦蕩,不像奸惡之人。
胡大海對陳慕之道:“陳公子,再次多謝你幫了鶯兒。她爹是某家恩師,先前在本地開鏢局。前幾年走鏢遇了匪,失了鏢銀,雖然賠了錢後,苦主不再追究,但也因此名譽受損,生意一落千丈,最後鏢局也散了。師傅鬱結成疾,沒過一年便去了,撇下她們娘倆相依為命。鶯兒性子倔,不肯受我們師兄弟接濟,平日靠她娘做針線、她打些零工過活。”
他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陳慕之,雖然落魄,但氣質不凡,接著道:“聽管二說,你們在平安鎮遇了麻煩來宿州?”然後,目光變得銳利了一些,“我看陳公子氣宇軒昂,談吐不凡,看來並非是管二說的什麼青鹽幫之人吧?”
陳慕之知道瞞騙不過這等在市井中摸爬滾打、眼光毒辣之人,臉上微微一窘,坦誠道:“胡大哥目光如炬。我本不是存心欺騙管二哥和胡大哥,隻是當時情勢所迫,怕他對我們不利,所以才隨口編出那番話,希望胡大哥不要介意。”於是,他將自己和韓十二的真實身份(巢縣秀才和逃荒少年),以及為了換取活命糧食不得已提煉劣質礦鹽販賣的事情,向胡大海簡單地說了一遍。
說到騙管二是青鹽幫軍師時,旁邊的柳鶯兒腦補了管二那嚇白了臉的樣子,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宛如銀鈴搖動,又趕緊捂住嘴,肩膀卻還在微微抖動。
胡大海聽完,哈哈一笑,拍了拍管二的肩膀:“聽見沒?就你這膽子,還敢在外麵橫?以後多跟陳公子學學,遇事動動腦子!”
他又轉向陳慕之,大手一揮,豪爽道:“既然是落難的書生,沒啥說的!若不嫌棄,可先在某家落腳。寒舍雖小,擠擠還能住下。總好過你們流落街頭。”
“那就多謝胡大哥了!”陳慕之心中湧起一股暖流,連忙道謝,這真是雪中送炭。“我們還想做點小買賣糊口,隻是缺些材料。不知胡大哥能否幫忙籌措?”他趁機提出請求。
“做買賣?”胡大海略感詫異,一個秀才要做買賣?隨即爽快道,“你們想做啥?若需幫手,儘管開口,某在宿州還算認得幾個人。”
“我也能幫忙。”柳鶯兒在一旁接口道,她對陳慕之要做的“買賣”充滿了好奇。
“多謝二位。”陳慕之拱手,“胡大哥,我們需些羊油、豬油之類的牲口油脂,還有草木灰和生石灰。”他儘量說得簡單。
“羊油、草木灰和生石灰?羊油豬油好說,某在脫魯不花將軍的軍營裡屠宰牲口,那些下水油脂軍營嫌腥膻重,平時也是賞給某拿回家處理,或送人或賤賣,不僅有羊油,豬油、牛油也有的是。”胡屠戶拍著胸脯,底氣十足。
“生石灰也好找,東市集就有,用水發開糊牆用的。不過,慕之哥哥,”柳鶯兒眨著好奇的眼睛追問,像隻好奇的貓,“你要這些東西能做何用?聽著稀奇。羊油膻氣重,草木灰臟兮兮,生石灰更是嗆人,這三樣混在一起,能做出什麼來?”
“還有豬油牛油?那更好了!”陳慕之心中一喜,原料問題看來能解決大半,“我用來做肥皂,就是‘胰子’,但我這法子做出來的,去汙之力遠超現在的皂莢和澡豆,比貴人用的‘香胰子’也不差,甚至更好,成本卻低得多。貴人用的需加諸多名貴藥材和豬胰臟,價高量少,尋常百姓用不起。”
“慕之哥哥,你說話真有趣,什麼叫‘成本’?你一個讀書人,怎懂這些商賈之事?怎麼懂得造‘胰子’?”柳鶯兒簡直是個“十萬個為什麼”,問題一個接一個,對陳慕之充滿了探究欲。
“額……”陳慕之被她連珠炮似的問題問得有些頭大,隻能含糊應對,“我也是從一本偶然得來的殘破雜書上看來,上麵記載了些奇技淫巧,未曾親手試過,還需摸索,能否成功也未可知。”
“這般吧,”胡大海插言,他是個實乾派,“某還需趕回去軍營宰羊,耽擱不得。鶯兒,你帶慕之兄弟他們去東市集買生石灰,再讓管二領他們回家認認門。某晚間將油脂帶回來。”
於是,陳慕之幾人與胡大海暫彆,那幾捆味道衝鼻的艾草也讓胡大海順手挑了回去——總不能放在大街上,胡大海說拿來驅驅蚊子、熏熏屋子也好。
柳鶯兒領著陳慕之一行來到東市集。這裡果然更加熱鬨,人流如織,叫賣聲不絕於耳。很快,他們就找到了賣生石灰的攤子。陳慕之正準備上前問價,忽然聽到一個尖利熟悉、充滿怨毒的聲音在不遠處叫道:
“官爺!就是那書生!他身份可疑!官爺們快仔細查他!”
陳慕之心臟猛地一沉,循聲望去,竟是方才那訛詐未成、溜之大吉的色目老漢!此刻他正領著幾個挎著腰刀、麵色不善的衙役捕快,氣勢洶洶地朝著他們指指點點,快步而來!
他的頭皮一陣發麻——破廟碰到元兵追、賣鹽遇到衙差追、現在解個圍又引來了捕快!這個該死的穿越怎麼就這麼倒黴!還能不能讓人喘口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