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路不平,車身顛簸得厲害,司齊的腦袋時不時撞上車窗玻璃。
窗外,天色漸亮,田野、村莊慢悠悠地向後退去。
車廂裡,有人啃著乾糧,有人高聲聊天,小孩哭鬨,夾雜著司機不時按響的刺耳喇叭聲。
司齊卻覺得這嘈雜離他很遠,他懷裡抱著那個舊帆布包,裡麵裝著稿子和徐編輯的信,緊緊的像抱著個寶貝。
他望著窗外,心裡琢磨著見到徐編輯該怎麼說,西湖邊是不是真像書裡寫的那麼美……
想著想著,竟在顛簸中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陣更大的顛簸晃醒,聽見有人喊:“到站了!到站了!杭州武林門!”
司齊一個激靈醒來,趕緊拎著包跟著人流擠下車。站在人來人往、塵土飛揚的杭州汽車站空地上,他深吸了一口陌生的空氣,陽光有些刺眼。
他捏了捏口袋裡的信紙,定了定神,攔住一個穿藍製服的車站工作人員:“同誌,請問,《西湖》編輯部怎麼走?”
那工作人員倒是熱心,連說帶比劃,可嘴裡蹦出的“武林廣場”、“延安路”這些地名,對司齊來說就像天書。
他隻能硬著頭皮,道了謝,攥緊了肩上的帆布包帶子,一頭紮進了省城喧囂的漩渦裡。
這一紮進去,司齊就覺得眼睛不夠用了。
海鹽縣最寬的解放路,放到這兒,簡直成了小胡同!
自行車流像潮水一樣,“叮鈴鈴”的鈴聲此起彼伏,彙成一片,吵得他腦瓜子嗡嗡的。
還有那拖著兩條“大辮子”的無軌電車,“嗚嗚”地響著,慢吞吞卻又氣勢十足地從身邊滑過,這可是海鹽絕對沒有的稀罕物!
路兩旁的電線杆子密得像樹林,電線在頭頂織成一張巨大的網。
樓房也高了不少,雖然多是四五層的筒子樓,但密密麻麻連成片,陽台上晾曬著五顏六色的衣服,像掛滿了的萬國旗。
空氣裡的味道也複雜得多。
海鹽的風帶著鹹腥,這裡卻混雜著路邊小吃攤的油煙香,嗯,還有一絲絲若有若無的汽油味。
在海鹽縣,這是絕對陌生的氣味。
汽車?
天!那是什麼家庭才開得起的東西啊?
他像個剛進城的鄉下小子,一邊小心翼翼地躲著車流,一邊伸長脖子找路牌。
武林廣場可真大!
比他想象中開闊多了,有花壇,還有人散步,遠處還能看到浙江展覽館那頗有氣勢的建築輪廓。
這一切,都讓從小縣城出來的司齊感到一種莫名的新鮮感。
按著模糊的指點,他找到武林路,沿路慢慢找去。
眼睛還得時刻留意著門牌號,生怕錯過。
終於,在一個不算起眼的院門口,他看到了那塊白底黑字的木牌:《西湖》文藝編輯部。
院子靜悄悄的,與門外車水馬龍的武林路仿佛是兩個世界。
這強烈的反差,讓司齊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站在門口,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想平複一下心情。
他整理了一下被風吹得亂糟糟的頭發和那件在海鹽還算體麵、到了省城卻顯得土氣的確良襯衫,又拍了拍褲腿上長途車帶來的塵土,這才鼓起勇氣,邁步走進了院子。
院子裡的靜謐讓他瞬間放鬆了些,但緊接著,從某個敞開的窗戶裡傳出的打字機“嗒嗒嗒”的清脆聲響,這是海鹽文化館那台老掉牙的手搖油印機完全無法比擬的。
就連空氣裡彌漫的油墨和紙張的清香,也似乎比縣文化館的更高級、更純粹?
靠,站起來,不許跪!
一個戴著套袖、端著搪瓷缸子的大姐從一間屋裡出來。
“同誌,您找誰?”大姐一口標準的杭州話,語調軟糯,但語速比海鹽人快不少。
“您好,我找……找徐編輯。”
杭州話屬於吳語,吳語內部差異不大,嘉興(海鹽縣)也說吳語。
幸好大姐說的不是溫州話,溫州話以其極度難懂而聞名全國,甚至被稱為“惡魔的語言”。
司齊用標準的海鹽話回答:“我是海鹽縣文化館的司齊,是徐編輯寫信叫我來的。”
他沒有說什麼普通話,說普通話,彆人會以為他是京城來的,哪有聽到鄉音親切?
“哦——!你就是司齊啊!”大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熱情地笑道:“徐編輯交代過了!說你在電報上說這幾天可能到!來來來,我帶你過去,徐編輯就在最裡頭那間辦公室。”
大姐一邊引路,一邊壓低聲音笑著說:“小徐這幾天可沒少念叨你那個《尋槍記》,說發現了個好苗子!小夥子,不錯!”
走到走廊儘頭那扇虛掩的門前,大姐敲了敲門,探頭進去:“小徐,海鹽的司齊同誌來了!”
“快請進!”裡麵傳來一個溫和而清晰的中年男聲。
司齊深吸了一口混合著省城高級油墨的氣味,走了進去。
辦公室的陳設,再次讓司齊感到了差距。
海鹽文化館館長二叔的辦公室,桌椅斑駁,牆上掛著地圖和宣傳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