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在巷口。”
謝老爺子放下筆,摘了眼鏡,揉了揉眉心。
“去吧。”
顧朝暄愣了下:“這麼晚了。”
“去吧,外頭冷,彆讓人等太久。”
顧朝暄點了點頭。
“那我一會兒就回來。”
“嗯。”
謝老爺子重新拿起筆,繼續看筆記。
顧朝暄站起身,拿了件大衣。
她在門口停了停,回頭看了一眼——
老人坐在燈下,影子被拉得很長,
屋子裡彌漫著溫茶的香氣和紙頁的聲響。
她輕輕關上門。
……
巷子口的風更冷,雪細細地落著。
街燈的光在霧氣裡散開,一切都被蒙上了柔白的色。
陸崢靠在那棵老槐樹下,身上落著一層薄雪,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
聽見腳步聲,他抬頭。
顧朝暄走過來的時候,呼出的氣成了一團白霧。
她沒有戴圍巾,頭發被風吹亂,臉色在光裡顯得更淡。
“……怎麼不圍條圍巾再出來?”
陸崢說著,已經伸手去解脖子上的那條灰駝色圍巾。
顧朝暄怔怔看著,風吹得她的發絲輕輕晃動。
陸崢靠近,氣息帶著一點冷,淡淡的鬆木味混在雪氣裡。
“低頭。”他說。
她愣了兩秒,還是聽話地微微俯身。
圍巾在頸間一圈圈纏上去,柔軟的羊毛帶著他掌心的溫度。
他指尖擦過她的下頜,輕微的觸感讓她整個人都僵住了。
“彆凍著。”他說完,又垂下眼。
街燈下,他眼睫上覆著薄雪。
那一點白,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更寂靜。
兩人隔著風對視著。
顧朝暄先打破沉默:“你還好嗎?”
陸崢沒立刻回答。
他喉結輕微滾動了一下,過了很久才出聲:“你呢?”
她眼眶忽然有點熱。
那幾天,她好像把所有淚都忍完了。
母親的葬禮,姥姥的去世,父親的冷漠……
那些壓抑著的情緒此刻忽然又要破土而出。
風一吹,她鼻尖都凍紅了。
她低下頭,輕輕吸了口氣,啞聲說:“我很好。”
陸崢笑了一下,聲音很輕:“騙人。”
他往前一步,離她近了一些。
“我看見你,就知道你不太好。”
“你又能看出什麼?”
“顧朝朝,你瘦了,”他說,“臉都小了一圈。”
她抿了抿唇,沒有反駁。
風從兩人之間穿過去,吹散了他們呼出的白氣。
“陸奶奶,想必很難過吧,陸小叔……”她沒把後半句說完,嗓音在風裡輕輕一折。
那一瞬,眼淚掉了下來。
她努力抬了下頭,視線模糊得連街燈的光都散成一團。
陸崢愣了一下,伸手將她整個人攬進懷裡。
她的額頭抵在他胸前,呼吸亂成一團。風被他擋在外麵,雪花落在他肩上,一點一點地化開。
“彆哭了。”他聲音低低的,帶著一絲幾乎要掩不住的心疼。
可那一句話,反而讓顧朝暄哭得更厲害了。
她肩膀輕輕顫著,手指死死抓著他風衣的布料,嗓音沙得幾乎聽不出原來的溫度:“陸崢,你知道的,從小到大,她都沒有怎麼管過我,她總是在忙,在酒會、出差、簽合同。我常常想,她為什麼要生我?她根本沒空做個媽媽。”
陸崢沒出聲,隻是更用力地摟緊她。
“可她走了之後,”顧朝暄吸了吸鼻子,聲音顫抖,“我才發現我根本沒辦法恨她……”
“還有姥姥……她最疼我了,結果那天她連眼睛都沒睜……醫生說走得很平和,我不信,我覺得她是怕我難過,故意裝得平和。”
“我很生氣。我生所有人的氣,生我自己的氣。生那些新聞的氣,生那些‘調查中’的氣,生……生我爸的氣。”
“兩場葬禮他都沒來,派了個秘書就算儘了心。明明……明明我們是家人。”
她說得一截一截的,前言不搭後語。
顧朝暄埋在他懷裡,眼淚熱得燙,他胸口卻全是被雪沁過的涼。
陸崢所有安慰的話都卡在舌根,隻能把手覆在她背上,一下一下地拍。
顧朝暄話語囫圇模糊:“陸崢,她們都走了……連我最親的人都不要我了……”
風從街口灌進來,卷著一地的雪屑,打在他的肩上,也落在她的發間。
陸崢抬起頭,看著那盞昏黃的巷燈,眸色深得近乎黑,緩緩開口,他說:“朝朝,人都是這樣長大的。有些愛,生得淺;有些人,走得早。而我們活著的人,要學會往前走,要學會接受人走茶涼這件事。不然,這世上每一場離彆都會把人摧垮一次。”
顧朝暄靠在陸崢懷裡,呼出的氣在他胸口打著旋。
後麵兩人誰都沒說話。
過了很久,她的聲音才從他懷裡悶悶傳出來,帶著一點鼻音。
“陸崢……姥爺讓我年後彆回波士頓了。”
陸崢沉默。
“他說……讓我去法國。”顧朝暄抬了下頭,眼角的淚被風一吹,凍成了涼意。
“巴黎。”她頓了頓,語氣裡有點空,“他說有朋友能幫忙,手續、學分都能接上。”
雪落在他肩上,順著衣料滑下去,他指尖卻在她的背那兒停了停。
“你會去嗎?”他問。
“我也不知道。”她說,“我原本以為……年後就能回去念書,照原來的計劃走。”
“可現在,什麼都亂了。”
風吹過,遠處的巷燈忽明忽暗。
顧朝暄語氣帶著一絲自嘲的疲憊:“好像不管我想去哪兒,想留在哪兒,最後的決定都不在我手上。”
過了幾秒,陸崢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沒什麼溫度。
“去吧。”他說,“顧朝朝,去巴黎吧。”
“為什麼?”她問。
“巴黎是個好地方。邵沅也在那裡,你過去了,他可以照顧你。”
“可我不想……”她說。
他接話:“我知道你有顧慮,你放心去吧,我會經常過來陪姥爺下棋,也會經常去看顧奶奶,你不在北京的日子,我替你守著這邊。”
顧朝暄聞言張了張嘴,想說“謝謝”,又覺得這兩個字太輕,抵不上胸口翻湧的東西,隻好把嗓子裡那團酸意又咽了回去。
“可我總覺得……”她低聲,“一轉身,好像就把所有人都留在了冬天裡。”
“不是你轉身把他們留在冬天,”陸崢道,“是這座城正好在冬天。你離開一下,春天照樣會來。到時候你再回來,也能把春天帶回來。”
他說完,自己也沉了片刻。
風在兩人之間穿過,雪屑打在大衣的呢麵上,發出極細微的沙沙聲。
“那你日後也會像前段時間突然出現在波士頓一樣,出現在巴黎嗎?”
“會。”
“那你到時候會再給我做可樂雞翅嗎?”
“會。”
顧朝暄從他懷裡退出來,嘴角有笑容,很醜:“陸崢,一言九鼎,君子可不能失信。”
雪落在他發梢上,融成水,順著鬢角滑下去。
他“嗯”了一聲,像是在應她,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我答應的事,從來不會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