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萬籟俱寂,唯有林間偶爾傳來的幾聲蟲鳴,點綴著南荒邊緣這片無名山穀的深邃。清冷的月輝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在鋪滿腐殖質的地麵上灑下斑駁破碎的光點,如同冥冥中注視著的無數隻眼睛。
雲芷靠著一棵巨大的、根係虯結如龍的古樹,蜷縮著身體。孤婆為她重塑的這具肉身依舊脆弱,連日來的奔波與警惕,加上白日裡為了躲避一頭嗅覺靈敏的瘴癘妖豬而強行催發那微不足道的巫力疾行,幾乎榨乾了她最後一絲氣力。經脈隱隱作痛,像是被纖細的銀針反複穿刺,新生的魂魄與這具身體似乎總隔著一層難以言喻的隔膜,尤其在疲憊時,那種搖搖欲墜、仿佛隨時會離體而散的虛浮感便尤為強烈。
她身旁不遠處,一團微弱的青色光暈閃爍了一下,化作一條尺餘長、通體碧綠如玉的小蛇,正是她不久前結識的夥伴,自稱“小青”的蛇妖。小青警惕地昂起小巧的腦袋,信子嘶嘶吐納,感知著周圍的動靜。
“雲芷姐姐,你還好嗎?”小青的聲音帶著一絲少女特有的清脆,又糅合了妖類特有的沙啞磁性,在這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你的氣息很不穩。”
雲芷勉強抬起頭,臉色在月光下顯得蒼白近乎透明,她擠出一絲寬慰的笑:“無妨,隻是有些累了。歇息一晚便好。”
小青遊到她身邊,冰涼的鱗片蹭了蹭雲芷冰涼的手背:“這具身體……孤婆大人說過,必須儘快找到五行靈物穩固。我們才離開巫穀不久,你就這般虛弱,南荒深處險惡重重,可如何是好?”
“總會有辦法的。”雲芷輕聲說道,目光卻不由得投向自己微微顫抖的指尖。父親年邁的身影、母親臥病在床的愁容、姐姐們拒絕嫁蛇時的驚恐與冷漠、以及……墨辰那雙初時冰冷而後漸漸染上溫度的金色蛇瞳,在她腦海中交替浮現。不能倒在這裡,她還有必須要做的事,必須要見的人,必須要澄清的誤會。這份執念,是支撐她這縷殘魂不肯散去、如今又支撐這脆弱肉身前行唯一的力量。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微弱的窸窣聲,伴隨著若有若無的痛苦**,順著夜風飄了過來。
小青瞬間繃直了身體,低聲道:“有東西靠近!氣息很弱,但……似乎帶著血腥味。”
雲芷心頭一緊,強撐著站起身:“去看看。”
“小心有詐!”小青提醒道,“南荒多精怪,最擅迷惑人心。”
雲芷搖搖頭,那**聲中的痛苦不似作偽,她天性中的善良讓她無法坐視不理:“它似乎傷得很重,我們小心些便是。”
她示意小青盤回她的手腕,化作一個不起眼的青玉鐲子,自己則握緊了孤婆贈予的一把簡陋桃木匕首,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向密林深處摸去。
撥開一叢茂密的蕨類植物,眼前的景象讓雲芷呼吸一滯。
月光下,一小片空地上,一隻幼小的鹿蜀正在痛苦地掙紮。它形似小馬,頭部潔白,身上卻覆蓋著類似老虎的斑紋,一條火紅色的尾巴無力地掃動著地麵——這正是南荒異獸鹿蜀的特征。然而此刻,這隻本該靈動非凡的小獸,卻後腿處一片血肉模糊,一個巨大的捕獸夾幾乎夾斷了它的腿骨,鮮血汩汩流出,染紅了身下的草地。它烏黑的大眼睛裡充滿了恐懼與絕望,淚水不斷滑落,發出細弱可憐的哀鳴。
看那捕獸夾的製式和上麵殘留的微弱法力波動,顯然是進入南荒狩獵的低階修士所為。他們往往隻顧捕捉有價值的靈獸,卻很少理會那些幼崽或看似無用的生物的死活。
小鹿蜀看到雲芷,眼中恐懼更甚,掙紮著想逃,卻隻是讓傷口撕裂得更大,鮮血流淌得更急。
“彆怕,我不會傷害你。”雲芷連忙停下腳步,將桃木匕首收起,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柔和溫暖。她慢慢靠近,心臟因眼前的慘狀而揪緊。
濃烈的血腥味刺激著她的嗅覺,小鹿蜀那純粹而強烈的求生欲望與痛苦,像無形的波紋般衝擊著她脆弱的心神。她仿佛看到了當初被困在蝕魂井底,絕望無助的自己。那種冰冷與黑暗,她至今記憶猶新。
同情與共鳴瞬間淹沒了警惕。雲芷不再猶豫,快步上前,試圖扳開那沉重的捕獸夾。但那夾子顯然被施加了簡單的固形法術,絕非她如今這凡人之力所能撼動。她拚儘全力,手指被鐵齒磨破,鮮血混入鹿蜀的血液中,但那鐵夾紋絲不動。
小鹿蜀的哀鳴漸漸低弱下去,眼神開始渙散,生命的氣息正在快速流逝。
“不行……不能這樣……”雲芷心急如焚,淚水模糊了視線。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巫族秘法她才剛剛接觸,根本不足以施展任何治療術法。她隻能徒勞地用手按住那猙獰的傷口,試圖阻止血液流失,仿佛這樣就能挽留住這條消逝的生命。
“姐姐,你的手!”手腕上的小青突然驚叫。
雲芷低頭,隻見自己按在鹿蜀傷口上的雙手,不知何時竟散發出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柔和綠光。那光芒溫潤而充滿生機,如同初春萌發的第一點新芽。
更讓她驚訝的是,伴隨著這綠光的出現,她體內那原本因疲憊而刺痛空虛的經脈,忽然間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這股暖流並非來自外界,而是源自她的身體深處,源自那與魂魄緊密相連的、新生的生命本源。它微弱,卻無比堅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勃勃生機。
幾乎是本能地,雲芷閉上眼睛,將全部心神沉入體內,試圖去捕捉、去引導那股突如其來的暖流。她腦海中浮現出孤婆曾講述過的關於天地元氣、關於生命能量的模糊概念,浮現出蓮花山深處那些蓬勃生長的草木,它們是如何從一顆種子突破泥土,迎向陽光,頑強生長。
“活下去……請你活下去……”她喃喃自語,像是在對鹿蜀說,又像是在對曾經的自己說。
那暖流似乎聽到了她的祈求,開始緩緩向她的雙手彙聚。掌心那微弱的綠光變得明顯了一些,溫暖的感覺愈發清晰。
奇跡發生了。
那綠光觸及鹿蜀恐怖的傷口,流血的速度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緩。傷口邊緣的肌肉組織微微蠕動,仿佛乾涸的土地得到了春雨的滋潤,雖然遠未到愈合的程度,但那毀滅性的趨勢被遏製了!小鹿蜀的痛苦**漸漸平息,呼吸雖然依舊微弱,卻不再那麼急促散亂,它的大眼睛望著雲芷,裡麵重新煥發出一絲微弱的光彩。
雲芷心中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激動和驚奇。這是……?
然而,這過程對她的消耗亦是巨大。那暖流仿佛是在抽取她生命本源的力量,剛剛湧現的一點精神瞬間被抽空,比之前更加劇烈的虛弱感排山倒海般襲來。她臉色瞬間變得比紙還白,身體搖搖欲墜,眼前陣陣發黑。
就在她幾乎要支撐不住,手掌綠光即將熄滅的瞬間——
異變陡生!
她身下那棵需要數人合抱的巨大古樹,那沉寂了不知多少歲月的生命,仿佛被她那微弱卻純淨無比的木係生命能量所觸動、所喚醒。龐大的樹乾輕輕一震,積年的塵埃和露珠簌簌落下。
緊接著,無數點更加濃鬱、更加精純的綠色光點,如同受到召喚的螢火蟲,又如同沉睡的精靈睜開了眼睛,從古樹的枝葉、樹乾、乃至深入地底的根係中緩緩飄出。這些光點彙聚成一條條纖細的綠色光流,溫柔地、緩慢地纏繞上雲芷的身體,尤其是她那散發著微光的雙手。
磅礴而溫和的生機之力,如同溫和的潮水,通過那些綠色的光流,湧入雲芷近乎乾涸的身體。
“嗯……”雲芷忍不住發出一聲舒適的嚶嚀。那感覺難以形容,仿佛久旱的河床迎來了甘霖,仿佛冰封的大地沐浴了春風。每一個細胞都在歡呼雀躍,貪婪地吸收著這純淨的生命能量。經脈的刺痛感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充盈和潤澤。靈魂與肉身之間那層模糊的隔膜,在這一刻似乎也被這股力量滋養、彌合,變得更加緊密。
她掌心的綠光驟然變得明亮起來,不再是微弱的螢火,而是如同上好的翡翠凝聚而成的光華,清澈、純淨、充滿生命的氣息。
這光華將小鹿蜀徹底籠罩。
這一次,效果截然不同。
鹿蜀後腿上那猙獰的傷口,在濃鬱的綠光照耀下,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破碎的肌肉纖維如同擁有了生命般蠕動、連接,斷裂的血管續接,新的肉芽瘋狂滋生,甚至連那幾乎被夾斷的骨頭,都在綠光中發出細微的“咯咯”聲,開始對接、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