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小姐被孫氏抱著到前廳陪客時,黃老孺人已經落座。同桌相陪的官眷一為主薄娘子、一為典史娘子,孫氏與二位一概說不上話,也習慣當一件不言不語的擺件。
她一落座,翠溪縣官階最高的官員的家眷都在此處了。
讓孫氏覺得奇怪的是往日裡八麵玲瓏的二位,今日卻像鋸嘴的葫蘆,縣尊老娘當麵,竟然不逗趣解悶,隻知呆坐發傻。
她卻不知道,黃老孺人脾氣雖不算古怪,但病中很不耐煩和相貌醜陋之人交際。
孫氏和玩家小姐未落座前——
主薄娘子說:“老孺人添盆的金釵想必是上京工匠的手藝,與您的抹額、耳鉗似是一套,大朵的金絲牡丹栩栩如生,實在是精巧非常……”
黃老孺人指著抹額上的圖樣說:“這是野花,不是牡丹。”
主薄娘子:“……”
典史娘子連忙接話說:“這幾日雲停雲散,正是出門的好天氣。我家在山上有個莊子,碩果掛樹、野味滿林,很有幾分野趣。不如我也做一回東道主,請老孺人前去遊玩一番……”
黃老孺人眼皮一抬,淡淡道:“你請她吧,我沒興趣。”
典史娘子看向主薄娘子,乾巴巴說:“……那咱們就說定了?”
主薄娘子:“呃……行?”
兩位娘子目光一撞,都閉嘴了。
孫氏是東道主,她不知前情,就算知道,也不能不說話。她剛走到黃老孺人旁邊,還沒開口,就被一名桃色衣裙的丫鬟扶著坐下,黃老孺人露出落座之後第一個笑容,探頭看向繈褓裡的小嬰兒,被恬靜的睡顏迷得捂住心口。
典史娘子見狀,笑著說:“先前我沒看夠姐兒,可巧您就把她抱出來了。老夫人快解解我的饞,把姐兒舍給我抱上一抱。若我也能生個仙童般的哥兒姐兒,保準打把金梳子送到您家,給姐兒壓箱底。”
聽到金梳子,孫氏意動不已。可轉念一想,仙童般的哥兒姐兒豈是這麼好生的?沒有落袋為安的好處,都是吊在驢子麵前的胡蘿卜——永遠吃不著。
孫氏決心先保自己的老胳膊老腿,可不敢隨便把丫頭片子交給旁人了。再哄丫頭片子幾回,她老人家的一雙手就不用要了。她說:“不是我不舍得姐兒與你。隻是我在這小天魔星出生時,伸手抱了她一回。好嘛!自此就賴上我了,不是我喂的奶不喝,不是我哄便要哭。醒時,非我抱不可,便是睡了,隻要聞不到我的味兒就要鬨。”
三日過去,孫氏抱孩子姿態已是嫻熟。
她說:“這會子哭起來,你我都不必用膳了。”
典史夫人隻得收回手,心裡是不信的。饒是江家下仆不多,孫氏身邊也是有丫鬟伺候的,哪有她事事親力親為的道理。
這時,繈褓裡的嬰兒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孫氏本想和黃老孺人聊上兩句,但無奈找不到話頭,倒是玩家小姐發出的信號令她如蒙大赦。
這下有不得罪人還不用交際的由頭了。
孫氏輕輕晃動繈褓,“可彆又睡了。”
自從玩家小姐出現,黃老孺人眼中就看不到彆人了。她一對眼珠子黏在繈褓裡,輕聲說:“姐兒困了,讓她睡吧。”
孫氏說:“不成。她還沒喝奶,腹中是空的。這會兒睡著是睡不安穩的,而且小娃兒餓過頭長勢不好。”
主薄娘子掩嘴笑起來,說道:“瞧你說的,姐兒又不是牲口。這詞用得不好,罰您飲三杯茶。”
孫氏還沒說話,黃老孺人沉下臉,先一步開口。
“姐兒等著喝奶,老夫人沒空領你的罰。”
孫氏接過半碗溫熱的奶,黃老孺人麵色陰雨轉晴,滿臉慈愛地看著玩家小姐說:“你看她小嘴一直動,肯定是餓了。快喂吧。”
說完,扭頭看向剛才說話的夫人,眼神銳利如刀,冷聲道:“這位娘子,你一個做客的為難主人,身為幼者調笑長者,不慈不尊,沒規沒矩。我替縣丞老爺趕你一回,你快走吧。”
黃老孺人氣勢非同凡響,嚇得說話的主薄娘子舌頭像被貓叼走似的,一個辯白的字都吐不出來。這一桌是用屏風和彆桌隔開的,桌上沒人反應過來替她說話,她隻得掩麵而逃。
孫氏驚呆了。
黃老孺人重新看向玩家小姐,不自覺便露出一個笑來,像是怕嚇著花骨朵一般的小嬰兒似的,壓低聲音說:“喝半碗就行嗎?是不是有點少。”
“夠了,儘夠了。”
孫氏將碗放在一邊,抱起玩家小姐輕拍她的背脊,等聽到一聲細細的嗝聲,才改豎抱為橫抱。接過丫鬟桃子遞來的棉帕,擦掉玩家小姐嘴角溢出來的奶。
玩家小姐黑亮澄澈的眼珠鑲在杏眸中已經不再動了,瑩白的麵頰上漸漸浮現出迷醉的紅暈,忽然的,她閉上了眼睛。
黃老孺人問:“這是怎麼了?”
孫氏說:“嬰孩喝奶就像是大人喝酒一樣,大人喝酒會醉酒,嬰孩喝奶也會醉奶。”
黃老孺人從未覺得嬰孩這般有趣過,就著孩子與孫氏多聊了幾句。忽然,一陣腸鳴響起,發出聲音的正是黃老孺人臟腑,她有多日不知道餓是什麼滋味,日日按時用膳,哪怕是路途中也不例外。
皆是她害病的緣故,兒子孝順奴仆得力,一個個越發注重她的飲食,必要三餐定時才好。
可她到點就是不想吃。
不想有一頓延時,竟令她胃口大開。
孫氏說:“都怪我一直和您說話,您都沒顧得上用膳。”她一手抱著玩家小姐,另一隻手指向圓桌上的碗碟,細說菜色。
“我家隻有一個廚娘,兩個幫廚,管著一家老小的吃喝。平日裡儘夠使喚,卻沒有做好菜的本事。今日的席麵是我兒到彙膳樓定的,孺人娘娘與縣尊老爺才來翠溪縣,或許不曉得彙膳樓。它是本縣最好的酒樓,一桌席麵至少也要這個數。”
孫氏比出一根手指。
黃老孺人笑道:“當不得一聲‘娘娘’。一桌席麵十兩白銀,還算公道。”
孫氏差點沒從凳子上跳起來。
“我的天王老爺,十兩的席麵怕不是要吃龍嚼鳳。”
黃老孺人見自己誤會了,忙問:“那是多少?”
“一兩白銀儘夠了。”
孫氏數道:“冷盤有紅鹵鴿脯、醬汁麵筋、宣威火腿、南糟螃蟹。熱菜有燕窩雞絲湯、海參燴牛筋、蒸羊、光明蝦炙。彆的不提,這道光明蝦炙可真好看啊,像盞小燈籠似的,喜人得緊。”
這樣好的席麵,孫氏吃過的次數一個巴掌也能數得過來。
一兩銀子一桌的席麵,平日叫到家裡來享用,她吃著肝疼。
勳貴人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燕窩海參等補養之物,黃老孺人早就吃得發膩,自來也不喜大塊的肉、筋、丸子。
桌上看似精致的一眾菜肴,其實不是冷的就是燉的煮的,顯然是酒樓怕送過來變涼失味兒,故而滿桌都是熱一熱就能入口的菜,她看一眼就飽了。
“這碟綠油油的是什麼菜?”
黃老孺人指著最遠處青翠欲滴的菜碟問道。
孫氏說:“這是瓜藤,就長在我院子裡。今早掐嫩嫩的摘下來,由家裡廚娘新醃的,還算爽口。”
黃老孺人的兩個丫鬟舉箸夾起幾根瓜藤,放在碟子裡,服侍主人用了。要不是她倆動起來,孫氏早把兩人給忘了。
兩個大活人站在那裡,愣是能讓人根本留意不到她們。
這也是本事。
瓜藤有絨毛,微酸。隻有村裡農人才會什麼都吃,連瓜藤也不放過。孫氏並非愛這一口,實是打著為家裡添一樣菜的心思,想著能省些銅板。
種瓜不用侍弄,見水就長。從藤到瓜都能吃,鬱鬱蔥蔥不算難看,是唯一種合適種院子裡的菜。
黃老孺人咀嚼著口中的瓜藤,酸味激得她口涎上湧,咽進腹中,竟是胃口大開。指著一道顏色奇怪的餅問:“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