懲罰比林海預想的更嚴酷。
清洗右舷的錨鏈和絞盤,聽起來不過是苦力活。但當他真正站到那粗如兒臂、浸透海水和泥沙、每一節都覆蓋著厚重鹽垢和鏽跡的鐵鏈前,才明白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刑罰。
錨鏈從船頭的錨鏈孔伸出,大部分盤繞在甲板專用的鏈艙裡,隻有一段垂掛在舷外,浸泡在海水中。亨特命令中的“整條右舷的錨鏈”,實際指的是需要將鏈艙裡所有的錨鏈一節節拖出來,用硬毛刷、沙子和海水反複刮擦刷洗,直到露出金屬本色,然後再塗上保護性的焦油。絞盤則是用來收放錨鏈的巨大木質滾筒,同樣布滿汙垢,縫隙裡塞滿了陳年的海藻、貝殼碎片和難以形容的黏膩之物。
沒有幫手。隻有林海一個人,一把幾乎禿了的硬毛刷,半桶粗糙的海沙,和一桶需要他自己從海裡提上來的海水。監工是黑牙手下的另一個親信,一個滿臉麻子、眼神凶狠的壯漢,抱著胳膊站在不遠處,確保林海不會偷懶,也不會“不小心”把工具掉進海裡。
懲罰從午後開始。烈日當空,甲板被曬得發燙,蒸騰起鹹腥的熱氣。林海脫下那件唯一的外套,隻穿著破爛的襯衣,開始拖動第一段錨鏈。鐵鏈冰冷沉重,表麵的鹽垢像粗糙的砂紙,很快將他手掌磨破。血漬混著鐵鏽和汙垢,黏在皮膚上,火辣辣地疼。
他咬緊牙關,將鏈條拖到舷邊,撒上沙子,用刷子蘸著海水,開始用力刷洗。每一下都需要用儘全身力氣,鏽塊和鹽屑簌簌落下,迷住眼睛,嗆入喉嚨。汗水如同小溪,從額頭、脖頸、後背不斷湧出,瞬間浸透襯衣,又在炙熱的空氣和陽光下迅速蒸乾,留下一層白花花的鹽漬,蜇得皮膚刺痛。
時間在重複的、機械的、極度消耗體力的動作中緩慢爬行。手臂從酸痛到麻木,再到每一次抬起都仿佛有針在紮。腰背像是要斷裂。喉嚨乾渴得冒煙,但監工隻允許他在特定時間喝一小口發餿的淡水。
甲板上的其他海盜和水手偶爾經過,投來各異的目光。有幸災樂禍的嗤笑,有漠不關心的掃視,也有極少數隱約的同情,但無人敢上前幫忙或說話。黑牙的權威,在經曆了早上的風波後,需要用更嚴厲的懲戒來重申。
林海埋頭苦乾,大腦卻無法停止運轉。疼痛和疲憊是真實的,但更清晰的是那種冰冷的憤怒和屈辱感。黑牙的手段卑劣而有效,即使陷害未能置他於死地,這種公開的、消耗性的懲罰也能極大地削弱他,羞辱他,讓他在其他“貨物”和底層水手麵前尊嚴掃地,同時向所有人展示違逆大副的下場。
但他不能倒下,不能示弱。每一次用儘全力刮下大塊鏽垢,每一次將刷洗後略顯明亮的鏈節塗上焦油,都像是在對抗黑牙施加在他身上的無形枷鎖。疼痛是代價,也是磨刀石。
日落時分,他才勉強清洗完錨鏈的三分之一。雙手已經血肉模糊,被海水和鐵鏽刺激得腫脹不堪。腰幾乎直不起來。監工罵罵咧咧地扔給他一塊又黑又硬的麵包,宣布今天到此為止,明天繼續。
林海幾乎是用爬的回到底艙。食物和清水的克扣依然持續,他得到的份額少得可憐。但他沒有抱怨,隻是默默地咀嚼著那點食物,然後靠在冰冷的艙壁上,閉上眼睛,讓疲憊吞噬自己。
鐵鉤托馬斯在他旁邊沉默地坐著,沒有多問,隻是在他因為牽動傷口而忍不住吸氣時,將他自己水碗裡剩下的一小口液體(大概是兌了水的淡酒)推到了林海手邊。
林海睜開眼,看了托馬斯一眼,低聲說了句謝謝,接過,小心地潤了潤乾裂出血的嘴唇。辛辣的液體刺激著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熱量。
“黑牙不會罷休。”托馬斯忽然低聲說,目光望著前方黑暗,“他丟了麵子,在亨特和那個女人那裡。他會找回來。”
“我知道。”林海的聲音沙啞,“他在等機會,等我犯錯,或者……製造機會。”
“離那個女人遠點。”托馬斯再次警告,“她是漩渦。”
林海沒有回答。他知道托馬斯說得對,艾莉西亞本身就是船上一個不穩定的因素,她的知識和特殊地位既是盾牌,也是靶子。但他也無法完全遠離。導航的問題迫在眉睫,而他的知識,可能是目前唯一能破解困境、同時為自己爭取更多生存空間的東西。
第二天,懲罰繼續。疼痛變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動作近乎麻木的機械。但林海發現,當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清洗乾淨這一節”這個簡單目標上時,精神和肉體的痛苦似乎能暫時分離。他開始觀察鐵鏈的鍛造工藝、鏽蝕的類型、焦油塗抹的最佳厚度……工程師的本能,即使在最惡劣的環境下,依然在運作。
下午,當他終於將最後一節錨鏈塗完焦油,開始對付那個龐大的木質絞盤時,天氣發生了變化。
風勢在不知不覺中增強了。不再是之前那種穩定的信風,開始變得紊亂,從不同方向卷來,帶著濕冷的氣息。天空不再是湛藍,而是蒙上了一層渾濁的、泛著黃綠色的灰霾。太陽躲在厚厚的雲層後麵,變成一個模糊慘白的光斑。海水顏色變得更加暗沉,湧浪變得長而有力,血錨號開始以一種不祥的、緩慢而深沉的節奏起伏搖擺。
老水手們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紛紛抬頭看天,嗅著空氣,低聲交談著。連監工麻子臉也變得有些心神不寧,不再緊緊盯著林海,而是不時望向遠方的海平線。
林海也感覺到了異常。這不是普通的變天。空氣過於沉悶,雲層的顏色和形態……他想起曾經學過的氣象知識,以及“滄瀾號”上老船長關於熱帶風暴的描述。一種強烈的、基於知識和直覺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他加快了清洗絞盤的速度,同時更加仔細地觀察四周。帆纜被風吹得嗚嗚作響,帆麵鼓脹得有些不自然。海鳥幾乎絕跡。遠處天際,雲層的底部開始出現一種詭異的、翻滾的乳白色。
這不是好兆頭。
就在他快要完成絞盤清洗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喊聲從艉樓方向傳來。艾莉西亞快步走向亨特船長所在的船艙,手裡拿著海圖和記錄板,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甚至帶著一絲罕見的急切。她甚至沒有注意到正在船尾附近勞作的林海。
片刻後,亨特船長粗啞的咆哮隱約傳來,似乎在質問什麼。接著,亨特陰沉著臉,和艾莉西亞一起走到了後甲板。黑牙薩奇也匆匆趕到。
“你確定?”亨特的聲音順著風飄來一些片段,“……該死的‘流浪者淺灘’?我們怎麼會跑到這鬼地方來?”
艾莉西亞的聲音聽不清,但能看到她快速指著海圖,又指向東南方的天空,語速很快。
亨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猛地抬頭,看向天空和海水,眼中終於閃過一絲不確定的……驚疑?
黑牙在一旁說著什麼,似乎在提議立刻轉向。
但亨特猶豫了。轉向需要時間,而且在這種風向紊亂的海域,貿然轉向可能會讓船陷入更糟糕的位置。
林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們果然偏離了航線,而且很可能正處在某個危險海域的邊緣,甚至可能已經靠近了傳說中的“颶風”路徑?這個季節,加勒比地區正是熱帶氣旋活躍的時候。
他停下了手中的刷子,不顧監工的嗬斥,全神貫注地觀察著風、浪、雲的變化,試圖在記憶中搜索應對這種天氣的古老智慧(來自老船長的故事)和現代知識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