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作起初笨拙。第一顆紐扣扣錯了位置,拉鏈拉到一半卡住。但他學得快,第二次嘗試就順暢多了。
穿戴整齊,他握住門把手——冰涼,表麵粗糙的金屬半球。轉動,拉開。
“吱呀——”
門開了。
門外,一臉青春痘的瘦高個張浩正抬腿準備踹門。見門突然打開,他愣了一下,腿僵在半空,臉上的表情從凶狠變成錯愕,又迅速變回嫌惡。
“嗬,命挺硬啊。”張浩放下腿,雙手插兜,歪著頭打量墨玄的臉,尤其在烏青的眼眶上多停了兩秒,“還能爬起來?”
他忽然伸手,重重推在墨玄肩膀上。
“看什麼看!快走!磨蹭什麼!”
墨玄腳下微動。
看似被推得踉蹌後退,實則巧妙地卸開了大部分力道,身體隻是象征性地晃了晃。他低下頭,學著記憶裡周默那種瑟縮的姿態,沉默地跟在了張浩身後。
走廊又窄又長,光線昏暗。牆壁是淡綠色的油漆,很多地方已經斑駁脫落。空氣渾濁,混雜著汗味、灰塵味,還有不知哪個宿舍飄出來的泡麵味。
兩側的房門陸續打開,湧出更多穿藍白校服的少年少女。他們大多睡眼惺忪,有的邊走邊往嘴裡塞最後一口包子,有的抓著單詞本念念有詞,有的和室友笑罵打鬨。
沒人多看低著頭的周默一眼。
除了偶爾飄來的幾句壓低聲音的議論:
“看,周默,又被趙虎他們……”
“嘖,真慘。”
“離遠點,晦氣。”
“聽說他飯錢被摸走了……”
“活該,慫成那樣。”
墨玄充耳不聞。
他的注意力更多放在觀察環境上。樓道結構,牆壁材質,樓梯扶手冰涼的鐵質觸感,透過臟汙窗戶看到的遠處那些方方正正的高樓,樓下空地上那些排著隊緩慢移動的“鐵盒子”(汽車)……
陌生。簡陋。缺乏靈氣。死氣沉沉。
教室在四樓。門牌上釘著塊掉漆的木牌:高三(七)班。
還沒進門,嘈雜的聲浪就撲麵而來。說話聲,笑聲,挪動桌椅的刺耳聲。張浩一把將墨玄推進門,扯著嗓子喊:
“報告李老師!周默帶來了!他睡過頭了!”
講台上站著個戴黑框眼鏡、梳齊肩短發的中年女人,麵色嚴肅,手裡拿著花名冊。班主任李老師。
她皺眉看向門口,目光落在墨玄臉上時,眉頭蹙得更緊。
“周默,”李老師的聲音不高,但很有穿透力,教室裡瞬間安靜了不少,“你的臉怎麼回事?”
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射過來。
墨玄低著頭,沒說話。
記憶裡,原來的周默遇到這種情況,通常就是沉默。沉默到老師失去耐心。
李老師盯著他看了幾秒,似乎也習慣了他這悶葫蘆性子,歎了口氣:“跟人打架了?還是摔了?”
墨玄依舊沉默。
“行了,先回座位吧。”李老師擺擺手,不再追問,轉而敲了敲講台,“都安靜!拿出英語書,翻到第七單元,早讀開始!”
喧囂聲再次響起,變成了參差不齊的朗讀聲。
墨玄走向靠窗最後一排的角落。
那是他的座位。
同桌已經在了。同樣瘦弱,戴著副厚重的黑框眼鏡,正低著頭,幾乎把臉埋進英語書裡,用很小的聲音跟著念單詞。他校服洗得很乾淨,但同樣舊得發白,袖口有些磨損。
感覺到墨玄在旁邊坐下,他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腦袋埋得更低,朗讀的聲音也更小了。
陳安。
原主的同桌。也是班裡的透明人,據說父母在外地打工,跟爺爺住。性格比周默還悶,一天說不了幾句話。唯一算得上的交集,就是偶爾周默被罰擦黑板時,他會默默過來幫忙擦另一半。
早讀的聲浪嗡嗡響著。
墨玄攤開桌上那本印滿彎曲字母的書,目光卻沒有落在那些陌生的字符上。他在嘗試更精細地控製這具身體,同時分出一縷心神,繼續梳理那些混亂的記憶碎片。
無聊。低效。
這是他對這個叫“學校”的地方的初步判斷。
前排傳來幾聲壓抑的女孩子輕笑。
墨玄抬起眼皮。
斜前方,隔了兩排座位,靠過道的位置,一個頭發微卷、發尾帶著自然弧度的女生,正側著身和鄰座的短發女生低聲說著什麼。她側臉的線條很精致,皮膚白皙,長長的睫毛隨著說話輕輕顫動。
似乎是說到什麼有趣的事,她嘴角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眼波流轉間,目光意有所指地、輕飄飄地往墨玄這邊掃了一眼。
那眼神裡,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饒有興味的打量,還有一絲幾乎不加掩飾的嘲弄。
林薇薇。
班花,或者說校花。成績好,長得漂亮,家境似乎也不錯。在原來的周默記憶裡,她是懸掛在天邊的月亮,明亮,遙遠。
另一段不愉快的記憶碎片浮現:昨天課間,他抱著一摞作業本經過林薇薇座位旁邊時,聽到她和幾個女生笑著打賭,賭她能不能讓“那個慫包周默”主動給她寫一個月的作業。
當時她們的笑聲,像針一樣紮在原來那個周默的心上。
就在這時,一個小小的、粉色的東西,劃過一道低低的拋物線,“啪”一聲,輕巧地落在了墨玄攤開的英語書正中央。
是一個疊得四四方方的小紙團。粉色的便簽紙,疊得很精致。
前排幾個女生回過頭來,眼神促狹,捂著嘴偷笑。林薇薇也半轉過身,漂亮的杏眼直直看向墨玄,下巴微微揚起,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命令姿態,用眼神示意他:
打開。
墨玄的目光落在那粉色紙團上。
停了大約兩秒鐘。
他伸出右手,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拈起了那個紙團。
動作慢條斯理,甚至帶著點漫不經心。
在周圍若有若無投來的注視下,他慢慢地、一層層地,將那精致的折疊展開。
粉色的便簽紙上,用秀氣的藍色水筆字跡,寫著一行字:
“周默,昨天的數學卷子最後一道大題你會嗎?放學前幫我寫一下詳細的解題步驟,放在我抽屜裡就好啦。謝謝哦~ 。?ω?。”
語氣看似客氣,甚至加了可愛的顏文字表情。
但字裡行間透出的,卻是一種不容拒絕的、高高在上的頤指氣使。
那個笑臉,此刻看來,更像是一個輕蔑的標記。
墨玄麵無表情地看著這行字。
活了上萬年,敢用這種語氣、這種方式“請求”他的人……
上一個這麼乾的西域魔尊,被他用“寂滅”劍挑著,掛在魔城旗杆上曬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最後連灰都沒剩下。
他抬起左手,食指的指尖,極輕極快地在粉色便簽的某個邊角,點了一下。
動作細微得如同呼吸。
連坐在旁邊的陳安都沒有察覺。
隻有一絲微弱到極致、幾乎是他目前能動用神魂之力極限的意念,附著在了那張紙上,巧妙地擾亂了它周圍極其微小的氣流。
然後,他拿著紙條的右手腕,幾不可察地、輕輕一抖。
那粉色紙團“咻”地一下,竟然逆著剛才飛來的軌跡,以更快的速度彈射回去!
精準得如同用尺子量過。
不偏不倚。
徑直塞進了林薇薇因為得意和等待而微微張開的、塗著透明唇膏的嘴唇之間。
“唔——!”
林薇薇猝不及防,被自己的紙團堵了個正著!
粉色的紙邊卡在唇齒間,她瞬間瞪大眼睛,喉嚨裡發出被嗆到的悶響,隨即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漂亮的臉蛋漲得通紅。
旁邊的短發女生也驚呆了,手忙腳亂地幫她拍背,想把紙團弄出來。
“林薇薇!”
講台上,李老師嚴厲的目光如探照燈般掃了過來。
早讀聲為之一滯。
“早讀時間,你在乾什麼?”
林薇薇好不容易才把那個濕漉漉、皺巴巴的紙團從嘴裡摳出來,又是咳嗽又是乾嘔,指著墨玄的方向,氣得手指都在發抖,妝容精致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能說什麼?說她自己扔的紙條,莫名其妙飛回來,把自己給噎了?
李老師眉頭擰成了疙瘩,看了看咳得眼淚汪汪的林薇薇,又看了看低著頭、仿佛事不關己的墨玄,沉聲道:
“好了!不要影響早讀!林薇薇,你坐下,喝口水。周默,你也坐好,認真讀書!”
墨玄已經垂下了眼簾。
目光重新落回那本天書般的英語書上,手指搭在書頁邊緣,一副專心致誌(實則神遊天外)的模樣。
隻有坐在他旁邊的陳安,身體似乎又僵硬了那麼一瞬。
低著頭的角度更低了。
握著筆在單詞上劃線的指尖,微微收緊。
骨節有些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