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小院雖簡陋,但關起門來,自成一統。有了遮風擋雨的屋頂和相對穩固的牆壁,幾人的精神狀態都明顯好了許多。趙虎甚至不知從哪兒弄來兩床還算厚實的棉被,替換了之前那堆散發著黴味的茅草。
安定下來後,朱炎立刻著手將製墨流程規範化。他口述,由識字最多的猴子執筆,在一遝粗糙的草紙上記錄下“石漆墨”的完整工藝:從猛火油的提純(通過多次沉澱過濾減少雜質),到煙炱收集的火候控製(文武火交替,確保煙炱細膩),再到和膠、加香、捶打、入模、陰乾等各個環節的要點和注意事項。
“此乃我等立身之本,務必爛熟於心,不可外泄。”朱炎鄭重告誡。趙虎、王莽雖不識字,也要求猴子反複念給他們聽,直到記牢關鍵步驟。
分工也愈發明確。趙虎負責對外采買原料(牛皮膠、香料等)和安保,他市井經驗豐富,知道如何與三教九流打交道,也能震懾可能出現的覬覦者。王莽力氣大,負責需要體力的環節,如捶打墨泥、搬運物品。猴子心思縝密,主要負責煙炱收集和工藝記錄,並協助朱炎進行試驗和改進。朱炎自己則總攬全局,負責最關鍵的技術決策和品控。
小小的院落裡,第一次出現了類似手工作坊的雛形,雖然規模極小,但秩序井然。
有了相對穩定的產出,與陳記雜貨鋪的交易也固定下來。每隔十天半月,猴子便會送去三五錠新製的“石漆墨”。陳老西兒起初還仔細查驗,後來發現每次的墨錠品質都穩定上乘,便不再多問,爽快付錢,隻是偶爾會旁敲側擊地打聽產量能否再提高些,或者試探墨方的來曆,都被猴子機警地搪塞過去。
銀錢開始穩定流入,雖不算暴利,但足以讓這個小團體衣食無憂,甚至有了些許結餘。朱炎沒有將錢全部分掉,而是設立了“公中”錢袋,由趙虎保管,用於日常開銷和原料采購。剩餘部分,他會根據各人貢獻,酌情分給趙虎、猴子、王莽一些零用。這種相對公平的分配方式,進一步鞏固了團隊的凝聚力。
生活有了保障,朱炎的心思便活絡起來。他深知,製墨售墨隻是權宜之計,是積累第一桶金的手段。在這個時代,想要真正有所作為,改變自身乃至家國的命運,科舉正途幾乎是唯一的選擇。原身就是個童生,有基本的經學底子,這為他省去了許多功夫。
一日晚飯後,朱炎對趙虎等人道:“如今諸事漸穩,我欲重拾書本,準備來年的科考。”
此言一出,趙虎等人都愣住了。科考?那是遙不可及的事情,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他們跟著朱炎,想的是發財,是過上好日子,從未想過身邊這位“先生”竟然還要去考功名。
趙虎張了張嘴,半晌才道:“先生……您有這本事,還去受那鳥氣作甚?咱們好好做這墨錠生意,一樣能發財!”
朱炎搖了搖頭,目光掃過三人,語氣平和卻堅定:“趙兄,猴子,王莽。製墨可讓我們富足,卻無法讓我們真正立足。士農工商,商居其末。無有功名在身,我們便如無根浮萍,今日之富貴,明日可能因一紙文書、一樁官司而煙消雲散。唯有手握功名,踏入仕途,我們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也能做更大更多的事情。”
他頓了頓,看著若有所思的猴子,和依舊茫然的趙虎、王莽,繼續道:“我若能有寸進,必不忘諸位今日襄助之情。屆時,你們也不必再局限於這方寸小院,可有一番更廣闊的天地。”
這番話,朱炎說得推心置腹。他需要他們的支持,也需要為這個團隊的未來指明方向。
趙虎沉默良久。他混跡市井,何嘗不知權力的重要性?隻是從未想過自己能與之產生關聯。如今朱炎指明了這條路,他雖不完全理解,但出於對朱炎的信任和對其能力的信服,他最終重重點頭:“好!先生既然決定了,俺趙虎沒二話!您儘管安心讀書,外麵的事,有我們!”
猴子的眼中則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他比趙虎更能理解科舉的意義,那是一條通往完全不同世界的階梯。王莽見趙虎表態,也連忙跟著點頭。
於是,小院的生活節奏再次調整。白天,趙虎三人負責製墨和日常事務,儘量不打擾朱炎。夜晚,朱炎則在油燈下(如今已能用上自家產的、煙稍小的猛火油燈),翻開那些熟悉的四書五經和程朱注疏,結合自己現代人的思維和理解,重新研讀、揣摩。
朗朗書聲再次響起,這次不是在破廟,而是在有了煙火氣的院落內。這聲音,與捶打墨泥的悶響、趙虎粗聲的交談、猴子撥弄算盤的細微聲響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奇特的畫卷。
朱炎知道,前路依舊漫長且充滿未知。科舉絕非易事,官場更是龍潭虎穴。但他必須走下去。這小院的安寧與希望,需要更強大的力量來守護,而他腦海中對未來的那些模糊藍圖,也需要一個足夠高的平台才能施展。
筆墨與煙火氣,功名與市井謀,在這小小的院落裡,悄然融合,為即將到來的波瀾,積蓄著最初的力量。
第八章文會微瀾
冬去春來,河麵的冰層悄然碎裂,泥土中鑽出點點新綠。小院裡的生活平靜而充實,墨錠的產出趨於穩定,銀錢積累也厚實了些。但朱炎很清楚,閉門造車絕非良策,尤其是在科舉一途上。原身隻是個童生,學識基礎有限,若想在下一次的科舉中有所突破,必須了解當下的文風取向,拓寬見識。
這一日,猴子從市集采買回來,帶回一個消息:“先生,我聽聞縣學的李教諭,三日後在城南的‘攬翠軒’召集一場文會,邀約本縣生員、童生前往,以文會友,切磋製藝。”
朱炎心中一動。教諭雖隻是未入流的學官,但在縣內士子中頗有影響力,其主持的文會,正是了解本地學風、結交士林人物的好機會。
“可知以何為題?”朱炎問道。
“聽說是‘富民’二字。”猴子答道。
富民……朱炎沉吟。這是個經典的策論題目,範圍很廣,既可談農桑本業,也可論工商末作,甚至可引申至吏治、教化。對於擁有現代經濟學視野的朱炎而言,可發揮的空間極大。但難點在於,如何將現代觀點用符合明代語境、不逾越儒家框架的方式表達出來。
去,還是不去?
若去,難免要與人交流,自己這“童生”身份低微,學識底子也薄,萬一露怯,反為不美。若不去,則錯失良機,繼續閉門造車。
思忖再三,朱炎決定前往。風險固然有,但機遇更大。他需要走出去,需要被看見,哪怕最初隻是作為一個不起眼的旁聽者。
三日後,朱炎換上了一件漿洗得乾乾淨淨的青色直裰,這是他能拿出的最體麵的行頭了。他沒有帶趙虎等人,隻身前往攬翠軒。
攬翠軒是城南一處臨水的小園,景致清幽。朱炎到得稍早,園內已有十數名身著襴衫或直裰的士子,三五成群,低聲交談。他們大多年紀輕輕,意氣風發,偶有幾位年紀稍長的,也自有一股讀書人的矜持。
朱炎的到來並未引起多少注意。他麵容陌生,衣著寒素,氣質雖沉穩,但在眾人眼中,不過是個尋常的窮酸童生。他樂得清靜,尋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默默觀察著在場眾人,傾聽他們的談論。
從隻言片語中,他大致分辨出,話題多圍繞經義詮釋、時文破題,也有人議論朝中閹黨雖除但餘毒未清,或感歎陝北流寇日益猖獗,言語間充滿了讀書人特有的憂患與空談交織的氣息。
不多時,縣學李教諭到來,是一位年約五旬、麵容清臒的老者。他簡單勉勵了幾句,便公布了今日文會的主題——“論富民之本”。
眾士子頓時活躍起來,或凝神構思,或揮毫潑墨,或與相熟之人低聲討論。朱炎沒有急於動筆,他仔細聽著一些人的初步構想,大多不出“重農抑商”、“輕徭薄賦”、“敦本尚儉”等傳統儒家範疇,雖穩妥,卻少新意。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開始有人呈上自己的文章。李教諭逐一閱覽,時而點頭,時而蹙眉,偶爾點評幾句,多是關於破題、承轉、辭藻等技巧方麵的意見。
輪到朱炎時,他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的文章呈上。他的文章核心,並未直接否定農本,而是提出了“本末相繼,流通為要”的觀點。他強調,農業固然是根基,但若貨不暢其流,則地有餘利,民有餘力,卻無法轉化為真正的財富。他謹慎地引用了《大學》“生財有大道”和《史記·貨殖列傳》的典故,論證適度發展手工業、促進商貿流通,並非與民爭利,而是“使地無遺利,人無遺力”的富民之策。文中還隱含了通過改進技術提升農工效率、規範市場管理等內容,但都用儒家經典的外衣carefully包裹著。
李教諭起初隻是隨意瀏覽,但看著看著,神色漸漸鄭重起來。他反複看了兩遍,方才抬起頭,目光銳利地看向朱炎:“你叫朱炎?何處進學?”
“回教諭,學生乃本縣童生,此前家道中落,未能延師,多是自學。”朱炎恭敬回答。
“自學?”李教諭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此文立意新穎,雖言辭尚顯樸拙,論理也稍欠圓融,然能於‘本末’之間另辟蹊徑,強調‘流通’之利,實屬難得。尤其引證頗切,可見是用了心的。”
這番評價,聲音不大,卻讓周圍幾個原本沒在意朱炎的士子投來了目光。能得到李教諭“立意新穎”、“實屬難得”的評語,在這群士子中已是不小的褒獎。
“學生愚見,教諭謬讚了。”朱炎適時地表現出謙遜。
李教諭撫須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但看朱炎的眼神明顯不同了。隨後,他又與其他士子交談,但偶爾目光還是會掃過安靜坐在角落的朱炎。
文會結束時,有一位身著藍色襴衫、年紀與朱炎相仿的士子主動走了過來,拱手道:“朱兄有禮,在下張承業,亦是本縣生員。適才拜讀朱兄文章,深受啟發,不知朱兄現居何處?日後若有閒暇,可否相互切磋?”
朱炎心中微喜,知道這是一個建立有用人際關係的開始。他連忙還禮,報上了小院的大致方位,兩人客氣地交談了幾句,約定日後多多往來。
離開攬翠軒,春風拂麵,朱炎心中多了幾分踏實。這次文會,他成功地在本地士子圈中留下了初步印象,雖然微弱,卻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他證明了,自己超越時代的見解,隻要運用得當,是能夠被這個時代的“規則”所接納,甚至欣賞的。
路,要一步一步地走。科舉是階梯,而人際與名望,則是攀登階梯時必不可少的助力。他回到小院,對迎上來的趙虎和猴子簡單說了說文會的情況,然後便再次坐到了書案前。
他知道,下一次,他需要準備得更加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