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衙門位於皇城東南隅,相較於戶部、兵部的繁忙喧囂,這裡顯得更為沉靜,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著陳舊卷宗、墨錠與隱約木材、礦物氣息的特殊味道。朱炎首次身著青色鷺鷥補子官服,踏入這象征帝國工程管理核心的殿堂,心中並無多少新官的興奮,唯有如履薄冰的審慎。
按照規程,他先拜見了本部堂官——工部尚書與左右侍郎。尚書大人年事已高,須發皆白,隻是例行公事地勉勵了幾句,神色間難掩對部務繁雜的疲憊。左侍郎倒是多看了朱炎幾眼,似乎對這個新科進士略有印象,但也僅止於客套。右侍郎則乾脆稱病未見。朱炎態度恭謹,執禮甚卑,給幾位上官留下了“年輕穩重,不失禮數”的初步印象。
隨後,他在本部吏員的引導下,來到都水清吏司衙署。都水司郎中是一位姓吳的中年官員,麵容清臒,眼神裡帶著長期處理繁瑣事務留下的精明與倦怠。他對朱炎的到來並未表現出過多熱情,簡單介紹了司內情況,便將朱炎引見給另一位員外郎和幾位主事、司務等同僚。眾人反應各異,有好奇打量,有表麵客套,亦有不易察覺的疏離。朱炎一一見禮,言辭謙和,隻道自己初來乍到,諸事不明,日後還望各位同僚多多指教。
他的具體職掌被分派負責部分文書檔案的整理、核驗,並協理一些直隸地區小型水利、橋梁工程的報備核查。這顯然是給新人的常規事務,既不會讓其接觸到核心要務,也能借此觀察其能力與心性。
朱炎並無異議,安然受之。他每日準時到部,埋首於堆積如山的卷宗之中。這些檔案記錄著曆年河道疏浚、堤壩修築、漕船維護的工程紀要、物料清單、錢糧核算,內容枯燥繁瑣,字裡行間卻隱藏著無數細節與潛在的弊端。他沒有絲毫懈怠,反而將其視為深入了解明代工程管理體係和實際運作的絕佳機會。他運用自己超越時代的邏輯梳理能力,嘗試將這些零散的信息進行分類、歸納,並與他讓猴子搜集的民間記載相互印證,試圖勾勒出更真實的水利圖景。
他很快發現,檔案中記錄的理想化工程方案與實際耗費、完成情況往往存在不小差距,其中關節,不言自明。但他並未聲張,隻是默默記錄下這些疑點,並特彆注意那些反複出現、卻始終未能徹底解決的“老問題”,例如某段運河的特定淤塞點,某種堤壩材料的易損情況。
公務之餘,他並未急於在部內結交攀附,而是將更多精力用於經營外部關係。他再次拜訪了徐博士,這次是以工部主事的身份,請教了一些關於曆代水利得失的問題,態度依舊恭謹如學生。徐博士對他的務實態度頗為讚許,點撥他道:“水無常形,治水亦無定法。然其要,在於通其性、順其勢、利其民。徒恃工程之巧,不顧民生之艱,則勞民傷財,終非長久之計。”這番話,讓朱炎對“技術”與“治理”的關係有了更深的理解。
他也與同年進士們保持著必要的往來,尤其是同在京中任職的幾位。與沈文昭的聚會中,聽其談論翰林院見聞、朝堂清議,朱炎多作傾聽,偶爾就具體實務問題請教,並不參與對時政的空泛抨擊。他與其他幾位分發在戶部、刑部的同年小聚時,則會有意引導話題,了解各部辦事流程、潛在難題,悄然積累著對整個官僚體係的認知。
一日,他收到一封來自家鄉的密信,是猴子通過車馬行特殊渠道送來。信中除了照常彙報民壯訓練、車馬行經營近況外,還提到一個消息:歸德府境內一段漕運支線因去歲水患,河道淤塞加劇,影響漕船通行,府衙正為此事煩惱,可能需上報工部請求協理或撥款。
朱炎心中一動。這正是都水清吏司的職責範圍,也是一個潛在的,能夠讓他從文書工作中走出來,接觸到實際工程的機會。他沒有立刻行動,而是不動聲色地在司內檔案中查找相關卷宗,並利用閒暇,仔細研究了該段河道的地形圖(儘管十分簡略)和曆年維修記錄,初步形成了一些疏浚和加固的想法,但他深知,沒有上官指派和地方請求,他一個新人主事絕不可越俎代庖。
他將這個信息與自己的想法暗暗記下,耐心等待著時機。同時,他繼續兢兢業業地處理著分內的文書工作,其條理清晰、核驗仔細,漸漸贏得了吳郎中等務實派官員的些許認可,認為這個新來的朱主事,至少是個踏實肯乾、不尚空談的人。
時光在案牘勞形與謹慎觀察中悄然流逝。朱炎如同一個耐心的潛水者,在工部這片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湧的水域中,慢慢下潛,熟悉著水壓、水流與潛藏的生物。他深知,自己羽翼未豐,根基尚淺,唯有沉心靜氣,積累資曆與人望,方能在這龐大的帝國機器中,找到發力之處,一步步實現自己“經世致用”、“固本培元”的理想。部院初涉,僅僅是漫長征程中,學習規則、積蓄力量的第一步。
第二十八章根基深植
永濟渠疏浚工程的順利完結,如同在工部這潭略顯沉滯的水中投下了一顆石子,激起的漣漪雖不洶湧,卻悄然改變著朱炎的處境。吳郎中對他明顯看重了許多,一些涉及錢糧核算、工程評估的稍重要文書,開始直接交到他手上。司內其他同僚,無論是真心佩服還是表麵客套,對待這位年輕主事的態度也多了幾分真正的尊重。甚至連那位稱病已久的右侍郎,也在一次部務會議上,特意點名詢問了朱炎對某處河工預案的看法。
朱炎並未因此而誌得意滿。他深知,一次成功的差事或許能贏得賞識,但要在波譎雲詭的官場立足,更需要紮實的根基和長遠的目光。他將這次工程的經驗得失詳細記錄,尤其注重那些因“新法”(實為現代管理方法的雛形)而提升效率、節約成本的環節,將其整理成一份條陳,雖未正式呈報,卻作為自己日後行事的參考和積累。
與此同時,他更加注重經營自己在京城的關係網絡。與徐博士的交往已趨於穩定,他不再僅僅請教學問,偶爾也會將部中一些不涉機密的實務難題,以請教的口吻提出,聽取這位宦海老臣的建議。徐博士對他的成長樂見其成,點撥也愈發深入,甚至隱約透露,已有人在禦前問及“工部那個善治水的朱姓主事”。
與同年進士的交往,朱炎也開始有所側重。他不再平均用力,而是有選擇地與幾位品性端正、任職於戶部、刑部等實務衙門,且同樣抱有經世之誌的同年加深聯係。他們的小聚,話題逐漸從風花雪月轉向錢穀刑名、邊情民瘼,形成了一個以“務實”為紐帶的小小圈子。朱炎往往是傾聽者和引導者,偶爾分享些工程管理的經驗,總能引發深思。
然而,朱炎心中最為牽掛的,仍是遠在河南的根基。猴子的“路聞劄記”定期送來,上麵的信息愈發觸目驚心。流寇在中原的活動日益頻繁,雖尚未大規模攻擊府縣城池,但鄉村堡寨被掠的消息時有所聞,恐慌情緒正在蔓延。歸德府境內,得益於王員外、張承業等人的推動,以及趙虎對民壯的切實整頓,加之朱炎在京中的名聲反饋,地方官紳對這支力量更為倚重,甚至開始撥付部分錢糧支持。趙虎來信中,除了彙報民壯訓練、哨卡運作外,還提及已按朱炎離京前的密信指示,開始利用車馬行之便,暗中儲備糧食、鐵料、藥材等緊要物資於幾處隱蔽地點。
這一日,朱炎收到張承業一封長信。信中除了通報家鄉近況,還提到了一個頗為微妙的消息:南京兵部一位官員,因賞識朱炎的治水之能,又聞其家鄉正在編練民壯,便通過關係,私下詢問是否可能,將朱炎在商丘整訓民壯的一些行之有效的法子,整理成冊,供南京兵部參考,用以指導南直隸各地應對日益猖獗的流寇。
這是一個機會,也是一個風險。若處理得當,不僅能進一步提升朱炎的聲望,還能將他“保境安民”的理念和方法推廣開去,甚至在南京兵部係統中埋下種子。但若處置不當,則可能被視為越權乾政,或所獻方略一旦推行不利,反受其累。
朱炎沉思良久,提筆回信。他首先對南京兵部的關注表示感謝,但強調自己人微言輕,且職在工部,不宜直接涉足兵事。隨後,他建議張承業與王員外等人,可以地方士紳“為保桑梓、敬獻芻蕘”的名義,將他之前製定的民壯編練章程中,關於組織架構、日常操練、哨探聯絡等不涉及核心機密、且易於操作的部分,稍作整理潤色,形成一份《鄉勇保甲輯要》,通過正式渠道呈送給歸德府衙和河南巡撫衙門,再由他們酌情決定是否上呈或轉送南京。如此一來,既回應了對方的關注,又將決策和執行的主動權交還給了地方和兵部係統自身,規避了大部分風險。
他在信中特彆強調,整理時務必“刪去一切標新立異之語,隻取古法之切實可行者”,務必使其看起來像是總結前人經驗而非獨創,並將功勞歸於王員外等地方耆老和府縣官員的支持。同時,他讓張承業暗中將一份更詳細、包含了他對情報網絡、物資儲備、戰術應用等深層思考的原本密藏,非到萬不得已,不得示人。
處理完此事,朱炎走到窗前。京城的夜空,星子稀疏。他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一個錯綜複雜的網絡節點上。工部的職務是他的明麵身份和施展抱負的平台;京中的人脈是他獲取信息、尋求奧援的觸手;而遠在河南的根基,則是他安身立命、應對亂世的底氣所在。這三者相互支撐,缺一不可。
永濟渠的成功,讓他在這張網上係緊了一個結。而應對南京兵部的詢問,則是在嘗試將網絡的邊緣,向著江南乃至更遠的地方延伸。他知道,前方的道路依然漫長,帝國的衰朽非一日之寒,但他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耐心和縝密,一點點地編織著自己的力量,等待著那個或許能撬動時代的支點出現。
根基,正在一次次的實務錘煉與人情往來中,悄然深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