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試放榜的喧囂尚未完全平息,中了貢士的朱炎還來不及品味這份喜悅,便立刻投入到了更為緊張的殿試準備中。殿試由皇帝親自主持,雖不黜落,隻定名次,但一甲、二甲、三甲之間的區彆,猶如雲泥,直接關係到起家官職和未來的發展空間,無人敢掉以輕心。
相較於會試的宏闊策論,殿試更重經史時務的融合與應對,尤其講究文章的格局、氣度以及是否符合“聖心”。朱炎將自己關在房中,反複揣摩崇禎皇帝近年來的詔書、言論,試圖把握這位年輕皇帝急於求治又剛愎多疑的性格特點。他深知,在殿試上,過於激進或過於保守都非良策,必須在展現才學抱負與恪守臣子本分之間找到微妙的平衡。
這期間,徐博士終於主動派人送來了一份簡短的手劄,並無多餘寒暄,隻抄錄了《孟子》中“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一句,以及《易經》“君子以順德,積小以高大”一句。朱炎捧著手劄,沉思良久。他明白,這是徐博士在提醒他,殿試對策當以民本為先,但表達需順遂柔和,積微成著,不可過於直白犯忌。這份指點,可謂雪中送炭。
沈文昭等新晉貢士則活躍許多,四處拜謁座師、同年,交織著一張張關係網。朱炎婉拒了大部分邀約,隻以需要靜心備考為由,維持著必要的禮貌與距離。
殿試之日,天未亮,眾貢士便已沐浴更衣,身著公服,肅立於紫禁城外。晨曦微露,宮門次第開啟,在禮官引導下,眾人魚貫而入,穿過重重宮闕,最終立於宏偉的皇極殿(注:崇禎朝時殿試多在皇極殿舉行)丹墀之下。莊嚴肅穆的氣氛令人屏息,朱炎亦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迫感,這是直麵最高權力的戰栗。
崇禎皇帝駕臨,端坐於龍椅之上,麵容清瘦,眼神銳利中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繁複的禮儀之後,策問題目頒發下來,核心在於“求直言以匡弼朕躬”,要求貢士們指陳時弊,提出對策。
朱炎凝神靜氣,審題良久。他知道,這是一個機會,也是一個巨大的陷阱。皇帝求直言,但真正的“直言”往往刺耳。他回想起徐博士的提醒,決定采取“寓批評於建設,藏鋒芒於懇切”的策略。
他的文章,開篇先頌揚皇帝勵精圖治之誌,隨即筆鋒一轉,指出“然治道如醫病,需明表裡虛實”。他將當前困局歸結於“元氣未複,經絡不暢”。所謂“元氣未複”,指的是民生凋敝,百姓負擔過重,地方疲敝;所謂“經絡不暢”,指的是政令執行中的壅塞、吏治的腐敗以及信息的不通。
在具體對策上,他並未直接指責皇帝或某個權臣,而是提出了幾條看似溫和卻切中要害的建議:
其一,“重守令,擇循良”。強調地方親民官的重要性,建議加強對州縣官的考核與選拔,尤其要考察其安撫百姓、發展生產的能力,並給予任期保障,使其能安心任事。
其二,“核屯田,練鄉兵”。針對軍事問題,他再次提出核實軍屯、編練鄉勇的主張,但這次更側重於“以本地之財養本地之兵,以護本地之民”,減輕中央財政壓力,並隱含了防止將領擁兵自重的意圖。
其三,“通言路,察幽隱”。建議鼓勵地方官員及士紳據實呈報地方利弊,並建立更有效的渠道使這些信息能上達天聽,避免被中間層級過濾隱瞞。
全文語氣極其恭謹,處處體現為君分憂的忠心,將批評包裹在建設性的意見之中,既展現了見識,又絲毫不露跋扈之態。
文章寫罷,朱炎仔細謄抄,確保字跡工整俊秀。交卷之後,他隨著人群退出皇宮,心中反而一片平靜。他已儘力,剩下的,便是等待命運的裁決。
數日後,傳臚大典。皇極殿前,百官雲集。當鴻臚寺官員高聲唱出“第一甲第一名……”時,朱炎屏住了呼吸。並非是他,而是一位江南名士。接著是榜眼、探花……依舊沒有他。
直到“第二甲”名單開始宣讀,他才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位列二甲中遊。
雖然不是一甲,但“進士出身”的身份,已足以讓他站在大明官場的起跑線上,並且是一個不算低的起點。他沉穩地出列,謝恩,感受著無數道目光的注視,其中有羨慕,有審視,也有不易察覺的算計。
授官之前,新科進士們有一段短暫的假期,也迎來了各方勢力更為直接的拉攏。徐博士再次邀他過府,這次態度親切了許多,勉勵他“不忘初心,腳踏實地”,並隱約提及吏部觀政後或可謀求留京任職,比如進入六科、都察院等清要部門,抑或是進入戶部、工部等實務衙門。
沈文昭則興衝衝地來找他,透露其家族正在為他活動,希望能進入翰林院為庶吉士,並暗示若朱炎有意,或可一同謀劃。
麵對這些選擇,朱炎心中已有初步計較。翰林院清貴,是儲相之地,但遠離實務,且易卷入門戶之爭;科道言官雖能聞風奏事,卻過於敏感,易成眾矢之的;部院實務衙門,則能接觸具體政務,更符合他“經世致用”的誌向,尤其是戶部或工部。
但他沒有立刻表態,隻是以“需聽從吏部銓選,不敢妄求”為由,謙遜應對。他需要時間觀察,也需要等待商丘那邊的進一步消息,他的根基在地方,京中的步伐必須與地方的布局相互呼應。
他再次提筆,給商丘的趙虎、張承業等人寫信,告知殿試結果和即將授官的消息,並再次強調,無論他身居何職,家鄉的根基絕不能放鬆,民壯、車馬行、信息網絡需更加完善,以應對可能到來的亂世風波。
站在京城喧鬨的街頭,朱炎看著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巍峨的皇城,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將翻開嶄新的一頁。從窮酸童生到進士及第,他用了數年時間。而從此刻起,他將真正踏入大明王朝的權力場,麵對更為複雜的局麵與挑戰。紫宸殿上的初對,僅僅是一個開始。
第二十六章宦海初定向
新科進士的短暫假期,在無形的人際漩渦中飛快流逝。朱炎下榻的河南會館比往日更加門庭若市,前來道賀、攀交、試探的各色人等絡繹不絕。他依舊保持著謙遜低調的作風,對各方遞來的橄欖枝既不明確拒絕,也不輕易承諾,如同在激流中穩住的一葉扁舟,細心觀察著水勢的走向。
徐博士那邊的意思愈發清晰,他通過一位門下弟子委婉傳達,認為朱炎“務實通達,有經濟之才”,若入翰林院,雖清貴,卻恐其才具難以施展,反不如進入戶部或工部等實務衙門,更能“直擊時弊,有所建樹”。這正與朱炎內心的傾向不謀而合。他知道,自己的優勢在於超越時代的見識和對具體問題的解決能力,而非皓首窮經或空談清議。
沈文昭則數次來訪,極力描繪翰林院作為“儲相”之地的光明前景,言語間暗示其家族在京中人脈可助一臂之力。朱炎感其好意,但每次都以“才疏學淺,恐難勝任清要之職”為由,謙遜推脫,轉而將話題引向對實務的探討,令沈文昭頗感無奈。
在此期間,朱炎收到了商丘數封來信。趙虎彙報,民壯已初步編練成三個隊,依托車馬行信息網,在縣城周邊及通往府城要道設了哨探,雖裝備簡陋,但士氣尚可。張承業則來信提及,流寇小股人馬確已竄入豫東鄰近州縣,雖未直接攻擊商丘,但氣氛緊張,王員外等人對他之前的預警更為信服,縣尊也因此對民壯之事給予了更多支持。猴子則詳細記錄了“路聞劄記”中關於流寇動向、官軍調動以及地方物價的最新情況。
這些來自根基之地的信息,讓朱炎更加堅定了選擇實務衙門的決心。亂世已露端倪,他需要的是一個能夠直接接觸資源、調配力量、驗證想法的平台,而不是一個遠離塵囂的清貴閒職。他將自己的分析寫成密信,再次請教徐博士,信中詳細闡述了自己希望“於錢穀、工程等實務中曆練,以求他日能於地方安民、於國計紓困有所裨益”的誌向。
徐博士很快回信,隻有四個字:“善,靜待佳音。”
吏部銓選的日子終於到來。過程繁複而嚴肅,綜合考量殿試名次、年齡、籍貫、相貌(觀政)及部門空缺等諸多因素。朱炎因殿試名次居中,年歲尚輕,且籍貫河南(非南直隸、浙江等文風極盛之地),最終被授予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正六品)。
消息傳出,有人為他惋惜,覺得未能進入翰林院或熱門的戶部、吏部;也有人覺得工部是冷衙門,油水不多。但朱炎接到任命時,心中卻是一片坦然,甚至隱隱覺得這正是自己所需。
工部都水清吏司,掌管河道、海塘、水利、橋梁、舟車等事務,看似不如戶部掌錢糧、兵部掌軍務那般顯赫,卻直接關係到漕運命脈、民生基礎,正是他可以發揮“經世致用”理念的絕佳場所。而且,此職涉及工程物料、人力調配,與他已有的車馬行、乃至未來可能拓展的產業,都有著潛在的關聯。
沈文昭果然如願進入了翰林院為庶吉士,前來道彆時,言語間不免帶著幾分得意與對朱炎的惋惜:“朱兄大才,屈就工部,實在可惜。日後若有機會,小弟必在翰苑為兄周旋。”
朱炎真誠拱手:“沈兄前程遠大,小弟敬佩。工部亦是國家要務,弟當儘心竭力,不負皇恩。”兩人客氣一番,各自奔赴前程。
授官之後,朱炎並未立刻搬離會館。他需等待具體的差遣和官服、印信等事宜。利用這段空閒,他仔細梳理了工部都水司的職掌範圍、近年涉及的主要工程以及可能的人事脈絡。他讓猴子通過車馬行的關係,設法搜集了一些關於黃河河道、漕運樞紐等方麵的民間記載和地方誌材料,提前做起功課。
同時,他再次修書回家鄉,告知授官結果,並著重強調:1.民壯之事需持之以恒,不可鬆懈,訓練需注重實戰,儲備必要糧械;2.車馬行與信息網絡需進一步鞏固,尤其注意收集與河道、漕運相關的信息;3.“墨韻齋”經營可維持現狀,以穩為主。
站在人生的新起點上,朱炎心情複雜。有踏入官場的些許興奮,有麵對未知挑戰的謹慎,更有對身後根基的牽掛。他知道,工部主事隻是一個開始,前方的道路必然布滿荊棘,官場的傾軋、製度的僵化、資源的匱乏,都將是他需要麵對的難題。
但他無所畏懼。他帶著來自未來的靈魂,數年來積累的學識、人脈與產業,以及一顆試圖改變些什麼的初心,準備投身於這大明王朝龐大而腐朽的官僚機器之中。
他換上了那身象征著權力與責任的青色官袍,看著鏡中已然褪去青澀、目光沉靜的年輕官員,輕聲自語:
“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朱炎……第一步,就從這裡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