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早春,依舊寒風料峭,但河南會館內的氣氛卻一天比一天熱烈。隨著各地舉子陸續抵達,會館內時常舉辦各種規模的文會、詩社,絲竹之聲、辯論之音不絕於耳,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著野心、焦慮與期待的複雜氣息。
朱炎依舊保持著相對的疏離。他參與了幾次規模較大、人員較雜的文會,多是聆聽,少發言,借此觀察各路人物。他清晰地感受到,除了才學之爭,無形的派係藩籬也悄然林立。有以東林遺風自居、高談闊論抨擊時政的;有親近當路閣臣、言語謹慎而隱含優越的;亦有如他一般,看似無門無派,實則各自尋覓門路的。
徐博士那邊的聯係並未中斷,但也僅止於偶爾送去些新製的墨錠或請教些經義問題,並未再次登門。朱炎深知,過猶不及,保持適當的距離和恭敬,反而更能贏得看重。他將更多精力投入到了對會試本身的準備中。
他不再滿足於泛泛地閱讀時文,而是通過會館的老吏和幾位交談投機的同鄉,設法搜集了主考官、同考官近年的文章、奏疏乃至詩作,仔細揣摩其文風偏好、政見傾向。他甚至讓猴子通過車馬行的渠道,將部分搜集到的信息抄送回商丘,讓“明理堂”的成員也進行分析,試圖從不同角度理解朝中風向。這是一種超越常規科舉準備的信息戰,朱炎將其視為一種必要的“知己知彼”。
這一日,一位名叫沈文昭的浙江舉子前來拜訪。沈文昭年紀與朱炎相仿,家境似乎頗為優渥,言談舉止間帶著南方士子的精明與圓融。他是在一次文會上注意到沉默寡言卻氣度沉凝的朱炎,幾番打聽,得知朱炎竟與南京的徐博士有舊,便起了結交之心。
“朱兄近日閉門苦讀,想必是胸有成竹了。”沈文昭笑著寒暄,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過朱炎房中擺放的書籍,見多是經史和實務策論,心下微異。
“沈兄說笑了,京師人才濟濟,小弟不過是勉力為之,不敢有絲毫懈怠。”朱炎客氣地回應,為他斟上一杯清茶。
兩人聊了些經義文章,沈文昭學問紮實,見解亦是不凡。言談間,他似是無意地提及:“聽聞今科主考錢大人,尤重《春秋》經世之意,於策論中常察考生是否通曉邊情民瘼。朱兄來自河南,毗鄰流寇活動之地,想必對此深有體會?”
朱炎心中微動,知道這是試探,也是信息交換。他謹慎答道:“邊情大事,非我等草莽所能妄議。至於民瘼,確有些許見聞。無非是吏治不清則民生日蹙,饑寒交迫則盜賊蜂起。歸根結底,仍在‘安民’二字。”他將話題引向了自己熟悉的領域,卻又不涉及具體人事,回答得滴水不漏。
沈文昭聞言,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笑道:“朱兄見識深刻,一語中的。安民確是根本。”他話鋒一轉,壓低了些聲音,“不瞞朱兄,家父在南京兵部有些故舊,近日傳來消息,言及流寇有再度東竄之勢,朝廷或將於近期議及增兵協防河南之事。朱兄家鄉,怕是要多事了。”
這個消息讓朱炎心中一緊。這與他從“路聞劄記”中得到的零散信息相互印證,可信度頗高。他麵色不變,拱手道:“多謝沈兄告知。但願朝廷早有安排,保境安民。”
沈文昭見朱炎反應沉穩,並未表現出驚慌或過度打探,心中對其評價又高了幾分。他又坐了片刻,交流了些備考心得,方才告辭離去。
送走沈文昭,朱炎眉頭微蹙。流寇東竄的消息,意味著商丘乃至整個歸德府都可能麵臨威脅。他立刻回到書案前,修書兩封。一封給趙虎和張承業,將沈文昭透露的消息以猜測的口吻寫出,提醒他們加緊民壯整頓,儲備糧秣,加強警戒,並再次強調了“穩守為上,勿輕易出擊”的原則。另一封則給徐博士,信中未提具體消息來源,隻以“聽聞流寇或有異動,心係鄉梓,憂懼難安”為由,請教“亂世之中,士子當如何自處,又如何略儘綿力以保桑梓”,姿態放得極低,既表達了憂慮,也隱含了尋求指點和可能奧援的意圖。
信送出後,朱炎感到肩上的壓力重了一分。科舉不再僅僅是個人前程的爭奪,更與他身後那片初具雛形的基業息息相關。會試的考場,仿佛與千裡之外的家鄉戰場隱隱連接了起來。
他走到窗邊,望著京城灰蒙蒙的天空。這座帝國的心臟,看似繁華喧囂,實則暗流湧動。黨爭、邊患、民變、天災……各種矛盾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張巨大的、充滿危機的網。而他,一個剛剛踏入此地的舉子,必須在這張網中,找到屬於自己的節點,小心翼翼地前行,既要抓住機遇,更要避開無處不在的漩渦。
會試的日期一天天臨近,朱炎的心境反而愈發沉靜。他像一名即將踏上戰場的將領,反複檢視著自己的“武器裝備”——紮實的經學根基、獨特的實務見解、初步建立的人脈信息網絡,以及對身後根基的遠程維係。
他知道,真正的考驗,即將開始。
第二十四章杏榜懸心
崇禎八年的春闈,在一種難以言狀的緊張氛圍中如期而至。貢院門前,人頭攢動,數千舉子懷揣著各自的夢想與家族的期望,經過嚴苛的搜檢,步入那一個個狹小、陰冷的號舍。朱炎提著考籃,隨著人流緩緩移動,麵色平靜,內心卻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麵,漣漪微蕩。他深知,這不僅僅是一場學問的較量,更是命運的關鍵轉折。
號舍之內,時光仿佛變得粘稠而緩慢。當考題發下,朱炎迅速瀏覽,心神立刻沉靜下來。經義題目在意料之中,他凝神靜氣,依照平素所學與揣摩的考官文風,破題、承題、起講、入手,筆走龍蛇,力求既符合規範,又能在穩妥中透出幾分紮實與厚重,不敢過於奇崛,亦不願流於平庸。
關鍵的策論題,果然涉及邊患與內憂。題目大意是:“問:當今之世,北虜南寇,交相侵逼,國庫空虛,民力凋敝。當以何策紓解內外之困,鞏固國本?”
朱炎深吸一口氣,閉目沉思片刻。他沒有急於下筆,而是在腹中反複推敲。他不能空談仁義道德,也不能直接拋出過於驚世駭俗的現代觀點。他需要找到一個平衡點,將“經世致用”的思想,嵌入符合聖賢之道和當下語境的行文中。
最終,他決定以“固本培元,標本兼治”為綱。首先,他承認內外交困的嚴峻,強調“攘外必先安內”的古老智慧,但立刻筆鋒一轉,指出“安內”非僅指軍事鎮壓,更在於“厚民生”、“清吏治”。他引用《尚書》“民惟邦本”,並結合徐博士認可的“元氣”之說,論述唯有讓百姓休養生息,恢複地方元氣,方能支撐長期的對外戰爭。
具體策略上,他謹慎地提出了幾點:
其一,“汰冗兵,練精兵”。指出當前兵額虛耗、訓練廢弛之弊,主張核實軍籍,淘汰老弱,省下糧餉用於精練一支可戰之兵,並再次提及可效仿戚繼光之法,編練地方鄉勇為輔,寓兵於農。
其二,“興水利,勸農桑”。將之前在《商丘風物略考》中的一些實地見解融入,強調恢複農業生產力是穩固“元氣”的根本,建議朝廷督促地方官重視水利修繕,推廣一些行之有效的農具和耕作方法。
其三,“通漕運,節浮費”。談及漕運弊端時,他並未深入觸及利益集團,隻從技術和管理層麵,建議加強沿途維護、減少損耗,並將此前與周典史討論的“分途采買”思路略加變形,提出在漕糧轉運中亦可嘗試更靈活的調度,以節省成本。
其四,“嚴考成,核名實”。強調考核地方官不應隻看錢糧上繳,更應考察其轄區民生是否安定,戶口是否增長,盜賊是否平息,引導官吏關注地方治理實效。
全文邏輯清晰,引證恰當,既展現了胸懷天下的格局,又充滿了務實的精神,將現代的管理學、經濟學思想巧妙地包裹在傳統儒學的框架之內。他尤其注意措辭,避免直接批評時政,多從“建議”和“古法”的角度出發。
三場考試完畢,走出貢院時,朱炎感到一種虛脫般的疲憊,但心中卻是一片澄明。他已竭儘全力,無愧於心。
等待放榜的日子格外煎熬。京城士林的氣氛變得更加微妙,各種流言蜚語、猜測揣度層出不窮。沈文昭等人時常來找朱炎交流,言語間多有試探。朱炎依舊沉穩,多數時間閉門讀書,或是去書店搜羅文獻,偶爾與幾位看得順眼的同鄉舉子小聚,交流些無關痛癢的學問。
期間,他收到了商丘的回信。趙虎彙報民壯整頓已有初步成效,依托“通達車馬行”的信息網,設立了幾個哨卡;張承業則說王員外等人對他的預警頗為重視,已聯名向府尊呈文。徐博士那邊也有一封簡短回信,隻說了八個字:“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靜候佳音。”這平淡的回應,反而讓朱炎心中稍安。
終於到了放榜之日——杏榜高懸。貢院外人山人海,喧囂震天。朱炎沒有擠到最前麵,他站在稍遠處,目光緊緊追隨著那長長的榜單,一個個名字看過去。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呼吸也微微急促。
從後往前,名字一個個掠過……沒有……沒有……依舊沒有……
就在他幾乎要感到失落時,目光猛地定格在榜單中段的一個位置上——朱炎!
兩個字,清晰無比。
中了!會試中式,成為了貢士!
一股巨大的熱流瞬間湧遍全身,讓他幾乎站立不穩。多年的寒窗苦讀,離鄉背井的艱辛,殫精竭慮的謀劃,在這一刻仿佛都有了回報。他強壓下心中的激動,深深吸了幾口氣,讓臉色恢複平靜。
周圍已然炸開了鍋,歡呼聲、哭泣聲、歎息聲交織一片。沈文昭也擠了過來,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喜色,他也榜上有名。兩人相視一笑,互相道賀。
然而,朱炎很快便冷靜下來。貢士隻是獲得了參加殿試的資格,殿試雖通常不黜落,隻定排名,但名次高低至關重要,關乎起點和未來的發展。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才真正進入了帝國官場的預備梯隊,也將迎來更多關注、拉攏,乃至明槍暗箭。
“朱兄,恭喜!日後同朝為官,還望多多提攜!”沈文昭笑著拱手,話語中已帶上了同僚的意味。
“沈兄同喜,彼此彼此。”朱炎回禮,心思卻已飛到了接下來的殿試,以及如何在這京華煙雲中,更進一步地站穩腳跟。
杏榜題名,是榮耀,是機遇,也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與挑戰的開始。朱炎知道,真正的征程,此刻才算是正式啟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