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北方小村的天色還是一片混沌的鉛灰。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光禿禿的田埂,卷起地上的浮土。張家溝村西頭那棟略顯破舊的平房裡,張建國已經窸窸窣窣地起床了。他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儘管隔壁房間王桂花沉重的鼾聲依舊規律地響著。
他摸索著穿上那件洗得發白、袖口已經磨出毛邊的藍色工裝,冰涼的布料貼在皮膚上,讓他打了個寒顫。廚房的燈泡瓦數很低,昏黃的光線下,他佝僂著背,用冷水胡亂抹了把臉,刺骨的寒意讓他混沌的大腦清醒了幾分。灶膛裡的火生了起來,映著他刻滿風霜、黝黑而布滿皺紋的臉。他默默地熱上昨晚的剩粥,又從鹹菜缸裡撈出一小疙瘩鹹菜,細細地切了。這就是他一天的開始,幾十年如一日。
老方偽裝成的農產品采購員,在清晨的薄霧中,遠遠地觀察著這座院子。他看到張建國推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裡都響的舊自行車出來,車把上掛著一個褪了色的布包,裡麵應該裝著午飯——通常就是兩個饅頭和一點鹹菜。張建國跨上車,瘦削的身影在坑窪不平的村路上顛簸著,很快消失在通往縣城的晨霧裡。他的背影,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沉重和無力感,仿佛生活的重擔已經將他的脊梁壓得再也直不起來。
“張建國,縣陶瓷廠的工人,乾了快三十年了。”村口小賣部的老板娘,在熟絡之後,這樣對老方描述,“那可是個老實人,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廠子效益不行,工資老是拖著,也沒見他鬨過。就知道埋頭乾活,回家也是悶葫蘆一個。”
老方通過“社科調研”的身份,接觸了陶瓷廠一位即將退休的老門衛。老師傅在廠區門口曬著太陽,話匣子打開了:“建國啊?那可是廠裡有名的老黃牛。技術其實不差,就是太麵了,啥虧都吃。以前廠裡分房,名額硬是讓人給頂了,他屁都沒放一個。現在廠子半死不活,年輕人有點門路的都走了,就他還守著,說走了也不知道能乾啥。唉,就是太窩囊了,被他家裡那個婆娘拿捏得死死的。”
窩囊,老實,悶葫蘆,老黃牛——這些詞彙從不同人口中說出,共同勾勒出張建國在外部世界的形象。而在家庭內部,老方通過幾天縝密的觀察和旁敲側擊的打聽,拚湊出的畫麵則更為具體和令人窒息。
“當不了家”的男人
在張家,大小事務的決策權,顯而易見地掌握在王桂花手裡。從每天買什麼菜、開銷幾何,到兒子張耀祖的工作、婚事,再到女兒張豔紅外出打工能寄回多少錢,都是王桂花說了算。張建國在這個家裡,更像一個沉默的影子,一個經濟來源(儘管不穩定)的提供者,一個執行指令的工具。
老方曾“偶然”在張建國下班回村的路上與他“巧遇”,遞上一支煙,閒聊起來。提到家裡孩子,張建國眼神閃爍,隻是含糊地說:“孩子大了,有他們自己的路。”而當老方假裝無意間提起“聽說你家閨女去南方大城市了,有出息啊”,張建國的臉上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表情,有細微的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深的無奈和愧疚。他猛地吸了口煙,被嗆得咳嗽起來,擺擺手,聲音低沉:“有啥出息……出去受苦唄。”便不再多言,推著車匆匆走了。那背影,寫滿了無法保護子女、甚至可能參與了某種“合謀”的無力感。
一位與張家相鄰而居多年的老婦人,在院子裡曬玉米時,對前來“了解農村養老問題”的老方歎了口氣:“建國這人,心不壞,就是太軟了,立不起來。當年桂花要把小閨女(指韓麗梅)送人,他蹲在門口抽了一宿的煙,也沒敢說個不字。後來對豔紅這丫頭,他心裡覺得虧欠,可桂花偏心兒子,壓著閨女,他……他也不敢吭聲。有時候桂花罵豔紅罵得狠了,他最多就是躲出去,或者悶頭喝酒。”
沉默的愧疚與無力的反抗
老方的報告中沒有過多渲染,但通過細節呈現了這種壓抑的家庭氛圍。比如,他觀察到張建國偶爾會偷偷塞給放學回家(假設張豔紅還在讀書時)的女兒幾塊零花錢,動作迅速而隱蔽,眼神裡帶著補償式的溫柔和一絲提防被王桂花發現的緊張。又比如,在飯桌上,如果王桂花開始數落張豔紅(“死丫頭片子,吃那麼多有什麼用,早點出去掙錢是正經!”),張建國通常會把頭埋得更低,扒飯的速度加快,或者乾脆端起碗蹲到門口去吃,用物理距離來逃避令人窒息的衝突。
他的反抗,僅限於此。是沉默的忍受,是無力的回避。他就像一棵生長在石頭縫裡的老樹,被環境擠壓得扭曲了形狀,失去了向上生長的力量和空間。他或許對女兒抱有愧疚,或許對妻子的強勢和兒子的不成器感到失望,但他早已被多年的壓抑生活和固有的軟弱性格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和勇氣。維持現狀,避免更大的衝突,成了他生存的本能。
經濟困境下的萎縮
陶瓷廠瀕臨倒閉,工資拖欠是常態,這讓張建國在家中的話語權進一步削弱。王桂花時常的抱怨和指桑罵槐(“沒用的東西,掙不來錢,一家子喝西北風!”),更讓他抬不起頭。他試圖通過更繁重的勞作來證明自己的價值,或者說是麻痹自己——廠裡沒人願意乾的臟活累活,他默默接下;休息日,他會去承包的那點地裡忙碌,仿佛隻有土地不會嘲笑他的無能。但這一切努力,在家庭日益窘迫的經濟現實和妻子永無止境的索取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老方的報告結論部分,對張建國的描述冷靜而精準:
“目標人物張建國,性格特征以懦弱、順從、缺乏主見為主。在家庭關係中處於絕對從屬地位,對妻子王桂花的經濟控製和決策霸權表現出習慣性屈服。對子女(尤其是女兒張豔紅)可能存在隱性愧疚感,但缺乏表達或行動能力。長期的經濟困境和壓抑的家庭環境使其自我價值感極低,行為模式趨於保守和逃避。是傳統父權社會結構下‘失語’的男性典型,也是家庭內部不平衡權力關係的被動承受者與間接維護者。”
這份報告通過冷峻的文字和紮實的細節,將一個活生生的、在命運和性格雙重擠壓下艱難喘息的中年男子形象,呈現在了韓麗梅麵前。這個名叫張建國的男人,是她的生物學父親。他不是一個惡人,甚至可能心存一絲善念,但他的懦弱和無力,卻實實在在地構成了那個家庭壓抑氛圍的一部分,也成為張豔紅悲劇性成長環境中,一塊沉重而冰冷的背景板。
韓麗梅合上報告,指尖冰涼。她對張建國,很難產生所謂的恨意,更多的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混合著鄙夷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的複雜情緒。他的軟弱,印證了她當年被送走的必然性,也讓她對張豔紅所處的環境,有了更具體、也更令人窒息的認知。在這個家庭裡,連本該提供庇護的父親,都是一個缺席的、沉默的符號。那麼,那個女孩所能依靠的,真的就隻剩下她自己骨子裡那點不肯熄滅的倔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