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遠縣城的傍晚,比張家溝村多了幾分喧囂和雜亂。老方換上了一身更顯市井氣的夾克衫,混跡在縣城中心廣場周邊的人流中。他的目標,是尋找張耀祖。根據村民提供的模糊線索——“在縣裡跟人瞎混”、“常去網吧和台球廳”——老方將搜索範圍鎖定在幾家年輕人聚集的娛樂場所。
很快,在一家煙霧繚繞、充斥著廉價香煙和泡麵味道的網吧角落裡,老方發現了目標。一個穿著仿冒名牌運動服、頭發用發膠抓得略顯誇張的年輕男子,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腦屏幕,嘴裡叼著煙,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沉浸在網絡遊戲的世界裡。他的麵容與張豔紅有幾分依稀的相似,但眉宇間卻多了幾分被寵溺出的浮躁和長期熬夜留下的虛浮。這就是張耀祖。
老方沒有立刻接近,而是在不遠處開了台機器,假裝上網,暗中觀察。張耀祖打遊戲的情緒起伏很大,贏了就用力拍桌子叫好,輸了就罵罵咧咧,對著麥克風抱怨隊友。他手邊放著一瓶廉價飲料和吃剩的零食袋,顯然已經在這裡呆了不短時間。期間,他接了一個電話,語氣很不耐煩:“催什麼催!知道了!……錢?錢哪有那麼好掙!等著!”掛斷電話後,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狠狠吸了口煙,又投入到遊戲中,仿佛想用虛擬世界的廝殺來逃避現實的煩惱。
接下來的幾天,老方通過多種渠道,逐漸拚湊出張耀祖在縣城的生活軌跡和真實狀況。
“混日子”的縣城青年
張耀祖並沒有一份正式穩定的工作。他所謂的“跟朋友做生意”,在老方的核實下,真相是偶爾幫一個開小賣部的遠房親戚拉拉貨、看看店,收入極不穩定且微薄。更多的時候,他是在縣城裡遊蕩,泡網吧,打台球,和一群同樣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喝酒吹牛。他講究“派頭”,抽的煙、喝的酒都要有點牌子(儘管是低檔貨),手機也要用最新款的(很可能是父母咬牙給買的或者是網貸分期),維持著一種與其實際經濟能力嚴重不符的、虛浮的“麵子”。
一位曾與張耀祖有過短暫接觸的台球廳老板,對老方(偽裝成來找人辦事的遠房親戚)搖頭道:“那小張啊,眼高手低!總想著乾大事,掙快錢,可又吃不了苦。前陣子說跟人合夥倒賣二手手機,讓人給坑了,本錢都賠進去了。回家估計又跟他媽哭窮去了。”
老方也核實到,張耀祖確實欠了一些小額債務,有來自朋友的,也有來自非正規網貸平台的,金額不大,但利滾利也讓他頗為頭疼,這或許是他時常煩躁、以及電話裡被人催促的原因。
被“捧殺”的成長軌跡
通過走訪張耀祖初中時期的老師(已退休)和部分還有聯係的同學,老方還原了他的成長經曆。他是家裡唯一的男孩,自小就被王桂花視為心頭肉、命根子。張建國性格懦弱,更是不敢管教。
“張耀祖小時候挺聰明的,就是被家裡慣壞了。”一位退休老教師回憶道,“他媽護得厲害,一點重活不讓乾,學習不好也從不批評,總說‘我兒子以後是乾大事的’。在學校惹了事,他媽不是來道歉教育,反而是來學校鬨,說彆人欺負她兒子。這麼一來二去,孩子就廢了。”
初中畢業後,張耀祖說什麼也不肯再讀書,王桂花也就由著他。之後幾年,他換過不少工作:餐館學徒嫌累,工廠上班嫌枯燥不自由,賣保險嫌丟人……高不成低不就,最終就成了現在這樣在縣城“混著”的狀態。
沉重的“期望”與扭曲的依賴
然而,這種“混著”的狀態,並非沒有壓力。相反,一種巨大的、扭曲的期望始終籠罩著張耀祖。王桂花將全部的家庭希望和未來寄托在他身上,尤其是“娶妻生子、傳宗接代”這件大事上。
在縣城一家小餐館裡,老方“偶遇”了正和一個朋友喝酒抱怨的張耀祖。幾杯酒下肚,張耀祖的話多了起來。
“我媽天天催!催命一樣!”他紅著臉,聲音帶著怨氣,“好像我立馬就能變出個媳婦,變出套房子來!她也不看看現在彩禮啥價?縣城房子啥價?把我賣了也買不起!”
他那朋友嗤笑一聲:“你媽不是指望你妹嘛?聽說去南邊大城市了,掙大錢了吧?”
張耀祖的表情變得有些複雜,既有種理所當然的依賴,又夾雜著一絲被戳到痛處的難堪:“她?一個丫頭片子能掙多少?……不過,要是真能找個有錢人家,說不定……嘖,再說吧。”他揮揮手,似乎不願多談,又灌了一口酒,語氣重新變得憤世嫉俗,“這世道,沒錢啥都彆想!老子要是生在那有錢人家……”
老方冷靜地觀察著。張耀祖的壓力是真實的,他渴望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房子、妻子、麵子),但卻缺乏實現這些目標所需的任何品質:毅力、責任感、吃苦精神。他將困境歸咎於外部環境(世道、房價),並將解決困境的希望,潛移默化地、甚至理所當然地,寄托在了家庭索取(父母微薄的積蓄)和妹妹未來的“貢獻”上。這種依賴心理,與王桂花長期以來的灌輸和溺愛密不可分。
家庭內部的“特權”與空虛
在張家,張耀祖享受著事實上的“特權”。最好的飯菜總是先給他,家裡有限的資源優先滿足他的需求(哪怕是不合理的)。王桂花會偷偷塞錢給他,同時叮囑他“彆讓你爸知道”。張建國對兒子的不成器雖有不滿,但也不敢多說什麼,偶爾說一句,就會被王桂花厲聲堵回去:“我兒子怎麼了?輪不到你說!”
然而,這種“特權”並未給他帶來真正的快樂或自信,反而滋養了他的惰性和理所當然的心態。他對父母的付出缺乏感恩,對妹妹的犧牲視為應當。他的內心是空虛和焦慮的,隻能用表麵的囂張和虛浮的消費來掩飾。他是家庭重男輕女觀念的最大受益者,同時也是這種畸形價值觀塑造出的悲劇產物,被高高捧起,卻無力飛翔,最終可能摔得更重。
報告結論:被畸形期待壓垮的“繼承者”
老方的報告對張耀祖的剖析一針見血:
“目標人物張耀祖,是在極度溺愛和扭曲期望下成長起來的‘失敗繼承者’。性格特征:好逸惡勞,眼高手低,缺乏責任感和同理心,具有顯著的依賴心理和抱怨型人格。麵臨的主要壓力來自家庭(尤其是母親)對其‘成家立業’的傳統期望與自身能力嚴重不足之間的巨大矛盾。其應對方式趨於消極:逃避(沉迷網絡)、抱怨、將責任外歸因、以及將解決壓力的期望轉嫁於家庭其他成員(尤其是妹妹)的犧牲與奉獻上。是原生家庭畸形價值觀的核心體現者和既得利益者,同時也是該價值觀的受害者,缺乏獨立生存和發展的真正能力。其對妹妹張豔紅可能存在複雜的心理:既視其付出為理所當然,又可能在特定情境下(如妹妹可能取得超出其預期的成功時)產生嫉妒與失衡感。”
這份報告呈現出的張耀祖形象,讓韓麗梅的眉頭蹙得更緊。這是一個令人失望甚至厭惡的角色,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張豔紅生存環境的進一步注解。在那個家庭裡,有一個壓榨她的母親,一個沉默不作為的父親,還有一個將她視為潛在索取對象的哥哥。張豔紅所承受的,是一種結構性的、全方位的壓力。
韓麗梅幾乎可以想象,張豔紅南下打工,背後必然有著為哥哥籌集彩禮、買房等家庭訴求的巨大陰影。那個女孩肩上背負的,遠不止她個人的生存和夢想,更有一個家庭扭曲的期望和一個不成器兄長的未來。
這讓她對張豔紅在麵試中表現出的那種沉重感和眼底的倔強,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那不僅僅是一個底層女孩麵對繁華世界的緊張,更是一個長期背負家庭重壓的人,試圖掙脫枷鎖時,那種混合著恐懼與不甘的複雜心態。
家族的索取,如同一個無形的漩渦,而身處漩渦中心的張豔紅,她的掙紮與抉擇,將直接決定她是被徹底吞噬,還是能艱難地遊向彼岸。韓麗梅合上報告,目光投向窗外南國的璀璨燈火。那個北方小縣城裡上演的家庭悲劇,似乎與這裡的繁華毫不相乾,卻又因為一個女孩的南下,而產生了一種微妙而殘酷的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