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組討論結束後的十分鐘休息時間,對五位候選人而言,是短暫調整、準備迎接更嚴峻挑戰的間隙。而對單向玻璃後的韓麗梅來說,這十分鐘則像一場無聲戰役前的最後偵察。她沒有離開觀察室,也沒有與林薇交談,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目光仿佛穿透了那麵特殊的牆壁,鎖定在休息室的方向,儘管她實際上什麼也看不見。
她的指尖在平板電腦光滑的表麵上無意識地劃動,屏幕上顯示著張豔紅那份與其他四人相比顯得格外單薄的簡曆。但她的心思早已不在那些蒼白的文字上。腦海中反複回放的,是剛才張豔紅頸後那顆若隱若現的淡褐色小痣,以及自己觸碰頸後相同位置時,那瞬間襲來的、近乎生理性的悸動。
巧合?這世上真有如此多的巧合,堆積在同一個看似毫不相乾的人身上?籍貫、家庭結構、年齡、細微的生理習慣、幼年體質,乃至這顆隱秘的小痣……無數的線索,如同散落的磁粉,在“血緣”這塊巨大的磁鐵周圍,呈現出越來越清晰的“指向性”圖案。
韓麗梅閉上眼,試圖驅散這擾人的思緒,回歸純粹的商業判斷。但當她再次睜開眼,望向那麵即將再次映出身影的玻璃時,她意識到,今天的觀察注定無法純粹了。一個明確的目的,如同探照燈般,照亮了她審視的焦點:她要驗證,不惜一切細節地驗證,那張年輕而惶惑的臉,是否真的與她自己、與那段被拋棄的過去,存在著無法割裂的生物學聯係。
休息時間結束,候選人依次重新進入麵試間,準備接受HR總監和行政總監的聯合麵試。張豔紅依然是最後一個,腳步遲疑,仿佛每邁出一步都需要巨大的勇氣。當她再次坐在那張麵對麵試官(也間接麵對單向玻璃)的椅子上時,韓麗梅的凝視,變得前所未有的專注和具有穿透力。
這一次,她不再看簡曆,不再急於評估所謂的“潛能”或“匹配度”。她的目光,像高精度的掃描儀,從張豔紅的發際線開始,一寸一寸地向下移動,細致地描摹著那張臉的每一個輪廓,每一處細節。
眉眼:麵試間的燈光很亮,清晰地照出張豔紅的麵容。她的眉毛是天然的形狀,沒有經過精細修剪,帶著些許雜毛,但眉骨的走向……韓麗梅微微眯起眼。那眉弓的弧度,尤其是皺眉時眉心微微聚攏的樣子,與她記憶中某個模糊的影像(或許是生父張建國年輕時的照片?)似乎有幾分重疊。眼睛很大,雙眼皮,但因為長期睡眠不足和營養不良,眼窩下方有淡淡的青影,顯得有些無神。然而,當HR總監提出一個關於“如何處理跨部門溝通衝突”的問題時,張豔紅因努力思考而微微睜大眼睛,那雙瞳孔在燈光下呈現出純粹的深棕色,眼尾自然上揚的弧度……韓麗梅的心跳,幾不可察地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識地看向玻璃反光中自己的眼睛。形狀並非完全一樣,她的是更顯冷靜鋒利的鳳眼,但那種專注時的神采,那瞳孔的顏色和光澤……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超越了具體形狀的微妙相似感。
鼻梁與唇形:張豔紅的鼻梁不算很高挺,但鼻頭小巧,鼻翼線條清晰。韓麗梅回憶起老方報告中提到的“不像王桂花”(王桂花是典型的蒜頭鼻),那麼,這鼻子是像張建國?她自己的鼻梁高挺筆直,是更像養父還是生父?這點她無法確定。但嘴唇……張豔紅的嘴唇偏薄,唇形清晰,上唇的唇峰很明顯。在她緊張地舔嘴唇,或者無意識地用牙齒輕咬下唇內側時(那個習慣性動作再次出現!),韓麗梅幾乎能感覺到一種鏡像般的熟悉。她自己的唇形也是如此,隻是常年精致的唇妝和冷靜的表情管理,掩蓋了這種天然的特征。
臉型與輪廓:張豔紅的臉是典型的鵝蛋臉,但因為清瘦,下頜線顯得有些尖銳。韓麗梅的臉型更偏向於線條分明的方頜,更具力量感。這是不同的。然而,當她看到張豔紅偶爾側過頭,露出清晰的側麵輪廓時——從額頭到鼻梁,再到下巴的連線——那種流暢的線條感,似乎又隱隱與她自己的側麵輪廓,存在著某種比例上的呼應。尤其是低頭時,頸項彎曲的弧度,和剛才驚鴻一瞥的頸後那顆小痣的位置……
韓麗梅的凝視,冷靜得近乎殘忍。她像一個嚴謹的鑒定專家,在對比兩份樣本,尋找著所有可能支持或否定同一性的特征。每一個細微的相似之處被捕捉到,她心中的天平就向“是”的那一端傾斜一分。而每一個明顯的差異(如臉型),她又會迅速用環境、年齡、營養狀況等因素在內心進行解釋或暫時擱置。
這種細致入微的觀察,讓她忽略了張豔紅回答問題的具體內容。那些關於職業規劃、關於團隊協作、關於抗壓能力的標準問題,以及張豔紅磕磕絆絆、顯然未經係統訓練的回答,此刻在韓麗梅耳中,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這場無聲的麵容比對中。
她看到張豔紅在回答不出問題時,手指緊張地摳著筆記本的邊緣,指甲修剪得很乾淨,但形狀……似乎也和自己有些相似?她看到張豔紅因為一個提問而突然抬頭,眼中掠過一絲不知所措的茫然,那瞬間的表情,竟然讓她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在養父母家麵對陌生客人時,照片上捕捉到的某個瞬間。
一種奇異的感覺在韓麗梅心中蔓延。這不是溫情,不是認同,更像是一種……麵對生物學上無法否認的“複製”現象時,產生的本能震撼和一種近乎荒謬的疏離感。這個女孩,這個來自她拚命逃離的那個世界的女孩,竟然在血肉之軀的最細微處,與她共享著如此多的密碼。
當行政總監提出一個略顯刁鑽的場景題,張豔紅徹底卡殼,臉漲得通紅,額頭上滲出明顯的汗珠,眼神慌亂地四處遊移,最終隻能低下頭,小聲說“對不起,我……我不知道”時,韓麗梅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一刻,她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個應聘者的窘迫。她仿佛看到了,如果當年沒有被送走,如果她在那個家庭長大,麵對複雜的世界時,可能也會露出的類似的無助和倉皇。那種源於底層環境、缺乏支持和引導的局限性,如此赤裸地呈現在她麵前。
血緣的線索在麵容上交織,而環境的烙印則在能力和氣質上刻下深深的溝壑。韓麗梅的凝視,在確認相似的同時,也更深刻地看到了不同。這種不同,並非優劣之分,而是命運分岔後,兩條軌跡之間已然形成的、巨大的、幾乎無法逾越的鴻溝。
凝視,變得愈發深邃難測。尋找麵容相似的初衷,似乎已經得出了傾向性的答案。但隨之而來的,是更複雜的疑問:確認了這層關係之後,她該如何對待這個“妹妹”?是繼續這場冷酷的觀察實驗,還是……?
韓麗梅緩緩靠回沙發背,收回了那極具穿透力的目光。麵試還在繼續,張豔紅依然在艱難地應對著。但韓麗梅知道,對她而言,這場複試的核心部分,已經結束了。她得到了她想要(或者說,預料到)的答案。接下來,需要思考的,是如何運用這個答案。玻璃另一側的那個女孩,不再僅僅是一個陌生的應聘者,她成了一個活生生的、與她的過去和未來都可能產生複雜糾葛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