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組討論的挫敗感,如同冰冷的雨水,將張豔紅從頭到腳澆得透心涼。重新坐回麵試間的椅子上,等待與HR總監和行政總監的單獨麵談,這段時間變得格外漫長而難熬。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裡沉重而快速地跳動,像一麵被胡亂敲擊的破鼓。手心裡的冷汗濡濕了中性筆光滑的筆杆,讓她幾乎握不穩。
她不敢抬頭看對麵正低聲交談、翻閱她簡曆的兩位總監,他們的每一個細微表情,哪怕隻是微微蹙一下眉,都讓她心驚肉跳。她隻能將視線死死地鎖定在自己麵前那本攤開的、寫滿了雜亂字跡的筆記本上。那些字跡,與其說是記錄,不如說是她在極度緊張和無助下,無意識劃下的淩亂線條和重複的詞語碎片,是她內心恐慌的實體化痕跡。
麵試開始了。問題一個接一個拋來,關於職業規劃,關於團隊衝突處理,關於對麗梅集團企業文化的理解……這些問題對於前麵的候選人而言,或許是展示自我的機會,但對張豔紅來說,每一道都是難以逾越的關隘。她的回答磕磕絆絆,詞不達意,往往說了上半句,就忘了下半句該如何組織語言。她試圖回憶在網吧裡熬夜背下的那些“標準答案”,但大腦在高壓下一片空白,隻剩下本能的、樸素的,甚至有些笨拙的真實反應。
“我……我會努力學……”
“有矛盾……要溝通……”
“麗梅集團……很大,很好……”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頭越垂越低。羞愧和絕望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幾乎讓她窒息。她甚至能感覺到對麵兩位總監目光中那難以掩飾的失望,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煩。空氣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是在接受無聲的審判。
就在她回答一個關於“如何應對高強度工作壓力”的問題,再次語塞,陷入令人尷尬的沉默時,一件意想不到的小事發生了。
或許是因為太過緊張,或許是因為一直維持著僵硬的坐姿,她放在膝蓋上的左手,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這個細微的肌肉痙攣,帶動了她的手指,讓她一直緊握在右手裡的那支中性筆,猝不及防地從微微鬆開的指間滑落。
“啪嗒。”
一聲輕響,在過分安靜的麵試間裡,顯得格外清晰。
那支最普通不過的、塑料殼的、價值可能不過一兩塊錢的藍色中性筆,掉在了光潔如鏡的深色地毯上,滾落在一旁,停在了一個不近不遠的位置。
這一刻,張豔紅整個人都僵住了。血液似乎瞬間衝上頭頂,又迅速褪去,留下一種冰冷的麻木。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唯一的念頭是:完了。連支筆都拿不住,在這種嚴肅的場合出這麼大的洋相,她徹底搞砸了。
巨大的窘迫感讓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她下意識地想要立刻彎腰去撿,但身體卻像被釘在了椅子上,動彈不得。一種更深層的恐懼攫住了她——在兩位如此重要的麵試官麵前,突然彎腰撅臀地去撿東西,會不會顯得更加失禮和不專業?
她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失去了血色,眼神裡充滿了驚慌和無措,像一隻被車燈嚇呆的小鹿,完全失去了方寸。她飛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對麵的總監,目光一觸即收,充滿了乞求原諒的意味,然後又迅速低下頭,盯著地上那支該死的筆,仿佛它是導致一切失敗的罪魁禍首。
時間似乎凝固了。麵試間裡安靜得能聽到空調送風的微弱聲音。
然而,就在這極致的尷尬和寂靜中,張豔紅做了一個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動作。
她的右手,那隻剛剛滑落了筆的手,並沒有像一般人那樣,不知所措地停留在原地,或者尷尬地去搓揉衣角。相反,它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節奏,虛空地、連續地快速捏合了幾下。
那動作非常快,非常輕,就像……就像還在握著那支筆,習慣性地、無意識地模擬書寫的動作,又或者,是一種在突發狀況下,試圖通過重複熟悉的微小動作來穩定心神、找回控製感的潛意識行為。
這個細微到可以被忽略不計的小動作,持續時間可能不到一秒鐘。在任何人看來,這可能都隻是緊張到極點的神經質表現,無足輕重。
但是,隔著一層冰冷的單向玻璃,一直如同精密儀器般觀察著一切的韓麗梅,在這個瞬間,瞳孔卻猛地收縮了一下。
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向前傾了半分,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一樣,牢牢鎖定了張豔紅那隻正在虛空捏合的右手。
不是因為這個小動作本身有多奇特。
而是因為——
韓麗梅自己的右手,在麵對巨大壓力、需要極度專注或克製強烈情緒時,也會有一個極其相似、甚至連她自己都未必時時意識到的習慣性小動作:她的指尖會無意識地、輕輕地在桌麵上,或者在空中,模擬敲擊鍵盤的節奏,一下,又一下。
這個習慣,是她早年創業時,在無數個不眠之夜,麵對堆積如山的文件和巨大的壓力,獨自在電腦前奮戰時養成的。那是她對抗焦慮、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的一種身體記憶。連她最親密的助手林薇,都未必清楚地注意到過這個細節。
而現在,她竟然在另一個女孩身上,看到了如此神似的、在極端壓力下流露出的身體語言!
這不是咬嘴唇,不是特定的眉眼相似,那些或許還可以用巧合來解釋。但這種深植於潛意識層麵、在應激狀態下才會顯現的、極其個人化的微小習慣性動作……難道也能跨越不同的成長環境,通過血脈遺傳嗎?
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的衝擊感,如同細微卻尖銳的電流,瞬間穿透了韓麗梅一直以來用理性構築的冰冷外殼,精準地刺中了內心深處某個她自己都未曾仔細探察的柔軟角落。
血緣……
這兩個字,不再是調查報告上冰冷的結論,不再是麵容對比時的理性分析,而是在這一刻,化為了一個活生生的、帶著體溫和微妙共鳴的生理證據,如此突兀又如此真實地呈現在她麵前。
她看著玻璃另一側那個因為一支掉落的筆而驚慌失措、臉色慘白的女孩,看著她那無意識捏合的手指,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如同打翻的調色盤,在她一貫平靜無波的心湖裡暈染開來。
那情緒裡,有對這場麵試結果已然注定的冷然判斷,有對張豔紅所處階層和能力的清晰認知,但似乎……還混雜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或許是物傷其類的悸動,或許是對這種神奇的血緣牽絆的一絲近乎荒謬的震動。
這個小動作,太細微了,細微到除了韓麗梅這個擁有相同“密碼”的觀察者,恐怕無人能解讀出其背後的深意。
但它確確實實地發生了。
並且,實實在在地,觸動了觀察者那顆久經世事、早已包裹在層層冰甲之下,幾乎被認為不會再為什麼人、什麼事而輕易波動的心弦。
韓麗梅緩緩地靠回沙發背,指尖無意識地在自己膝蓋上,極輕極輕地,敲擊了一下。她的目光依舊深邃難測,但其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已經悄然發生了改變。那支掉落的中性筆,和那個隨之而來的、微不足道的小動作,像一把獨特的鑰匙,不經意間,插入了一個隱藏極深的鎖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