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光線比前幾日柔和一些。
雲薄了一層,山脊的輪廓終於從霧氣裡顯露出來,像是一條深色的墨線,穩穩地壓在遠處。風從山間吹下來,帶著一絲冷意,也帶著一種淡淡的草木香,是夜間露水蒸發後留下的味道。
蘇野推門。
木屋外的泥地還帶著夜裡風吹過的紋路,荒地那頭的草又長了一點點,細得幾乎看不出,但對一塊要被人恢複生命的土地而言,這點生長是頑固的阻力,也是頑強的跡象。
他像往常一樣,先看一眼溝渠,再看山的方向。
老人——劉叔——還沒回來。
昨天說要進山“看水”,直到夜裡都沒回村。這在村裡並不是常事,但也不是從未發生過。老人這個年紀的人,若覺得有事要查,會在山裡多待一陣。
蘇野沒有急。
他隻是多看了山口一眼,那條蜿蜒的山路在晨霧裡顯得更窄更暗,像是一條被時間壓得快斷開的舊線。
他走向荒地,準備繼續清溝。
剛開始下手時,村口的方向傳來幾聲說話聲,比平時要雜一些。平日裡村裡人話少、而且分散,可今早似乎聚在了一處。
蘇野並不愛打聽事,但聲音落在耳邊,自然就聽到了幾句。
“……是老獵戶徐三回來了?”
“他能回來?不是說外頭山路塌了?”
“塌的是北側路,他走的是南坡。命大。”
“咳,他命哪次不大?這麼多年了,天天往山裡鑽……”
聲音斷斷續續。
“徐三”這個名字,蘇野在村裡人閒談中聽過幾次,隻知道是個常進山的獵戶,人瘦精悍,性子硬,是少數願意與山深處打交道的人。
他沒多想,繼續割草。
到第三刀的時候,聽到腳步聲靠近。
腳步穩,比老人的輕快一些,但帶著山裡人特有的步伐節奏——腳掌先落,再落腳跟,不像村裡人走土路那樣“全腳踩”。
不久,一個男人走到了荒地邊。
他背著一隻舊木弓,腰旁掛著個皮水囊,額頭還留著些未乾的汗。長相不算凶,但眉骨高,眼神鋒利,是常年與野獸打交道練出來的那種“看人一眼就能判斷真假”的目光。
他停下,打量了蘇野幾秒。
“你就是新來的那個?”男人開口,聲音低沉。
蘇野抬眼,點頭:“我是。”
男人哼了一聲,既不熱絡也不疏遠:“我叫徐三。住山腳那邊。”
徐三又看了一眼溝渠:“你在弄這條?”
“嗯。”
“劉叔教你的?”
“是。”
徐三“嘖”了一聲,不知是讚還是疑:“劉叔看中的人,少有半途放下的。”
蘇野沒有接話,繼續割草。
徐三站在那裡,沒走,也沒打擾,隻是靜靜看著他的動作。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問:“昨晚上,你睡得安穩嗎?”
這話問得有點突然,卻不像探查,反更像確認。
蘇野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把割下的草放到一旁,才淡淡地說:“聽見了一些動靜。”
徐三點了點頭,並不意外。
“荒地下麵有東西。”他說,“不是什麼怪物。”
蘇野平靜看著他:“那是什麼?”
徐三反問:“你覺得像什麼?”
蘇野沉默了一瞬:“像……地在挪。”
徐三嘴角抽了一下,像是笑,但隻笑了半秒:“算你感應得準。”
他說著,把背上的弓取下來,橫著抱著,像是在等人,也像隨時準備防備什麼。
“以前溝渠下麵是活的。”徐三盯著荒地,“水聲順著底下走,夜裡聽著像有人慢慢推石頭。”
“劉叔說過。”
“可三年前,死得徹底。”徐三繼續,“死到連蟲子都少了。”
他說這句話時,語氣像陳述,又像是在確認蘇野能不能理解。
“你昨夜聽見的,不是風,也不是野獸。”徐三說,“是地皮下的空洞在動。”
蘇野問:“空洞?”
徐三點頭:“山裡的水長期衝刷,溝渠底下本就有自然形成的窄洞道。以前水活,它們活。現在水死,它們空。”
“空的就會塌。”
這句話說得輕,卻帶著一種深山人才懂得的危險。
蘇野靜靜聽著。
徐三的目光似乎在觀察他的反應,幾秒後,才繼續說:
“我昨夜回來的時候,路過山腳聽見動靜。”
“是什麼動靜?”
“和你聽見的差不多。”徐三頓了頓,“隻是更深。”
他說到這裡,忽然後退一步,把弓搭在肩上:“我見劉叔沒回來,就朝上走了一段。”
蘇野的動作停住:“你沒見到他?”
徐三搖頭:“山裡頭路濕,他可能繞遠了。”
他沒有表現出慌張,可他話裡的謹慎很明顯。
蘇野看了看山口:“他常這樣?”
“常,但不常這麼久。”徐三說,“不過不用急。劉叔在山裡,比我們都穩。”
語氣裡帶著實底。
徐三忽然指向溝渠:“你今天彆下這一段。”
蘇野問:“為什麼?”
“昨夜的動靜大,免得塌了。”徐三說,“你能聽出來也好,聽不出來的容易踩進去。”
他說著,把腳往地上一跺。
一聲沉悶的回響從腳下傳來——不是實心地該有的聲音。
蘇野皺眉:“空得這麼淺?”
徐三抬起眼:“你昨天晚上聽到的,就是它。”
兩人之間短暫沉默。
荒地風吹過,草浪一波一波向外推開,像是有個無形的呼吸在地底下慢慢升起,又慢慢落下。
徐三忽然問:“你怕嗎?”
蘇野平靜回答:“怕也沒用。”
徐三愣了一下,隨後輕輕哼笑:“你這句話,和劉叔年輕時說得一模一樣。”
說完,他把弓壓回肩頭:“我先去山口那邊看看,看看有沒有他的痕跡。”
蘇野點頭:“我留下。”
“看住溝渠。”徐三說,“彆讓地皮繼續陷。”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