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克上的普遍共識存在,倭國這種場麵就會不斷反複的上演,永無休止。
朱翊鈞並不打算做什麼,織田信長是倭國猛男,他是從尾張大傻瓜一步步走到了天下人的位置,並不是個傻瓜,馮保能看明白的事兒,織田信長這個當事人早也已經想明白了。
「海總憲製定了鼎建大工反腐的流程,這個做得很好,而且非常的新穎,值得登在邸報的頭版頭條上。」朱翊鈞拿出了海瑞的奏疏,頗為開心的說道。
海瑞結合自己多年的反複經驗,拿出了一套可以執行的反腐流程,大抵和王崇古說的一樣,就是抓大放小,抓大放小,不是說放棄了對卡吃拿要的追查,默認這是行業的規則。
吃點喝點拿點,隻要在‘合理的損耗"範圍之內,不過分的追究,卡吃拿要也要反,但也是限製過分的權利尋租,導致工程質量出問題,主要手段集中在追責方麵,鼎建大工,不出問題則罷了,出了問題,所有人都要吃處罰。
抓大,則是主要集中在層層撲買和轉包之上,這是鼎建大工裡,最大的問題,而且卡吃拿要的絕大多數場景,就發生在了層層轉包的過程之中。
「陛下,要不召見王次輔問問?反腐抓貪這個事兒,王次輔有獨特的見解。」馮保提出了自己的意見,海瑞這個辦法,已經很完善了,但還是找個大貪官問問,好不好用才是硬道理。
朝裡有大量貪腐經驗的隻有王崇古了,讓王次輔結合自己豐富經驗把把關,就很有必要了。
能把王崇古這類的大貪官給反了,那才是好製度。
一個政令在推行之前,多多征集各方意見,群力群策,未嘗不是一個完善政令的辦法。
「好,宣王次輔吧。」朱翊鈞認為很有必要。
王崇古一直到傍晚的時候,才到通和宮覲見,他又在西山煤局,主持水肥生產之事,水肥的效果很好,超過了預期,在一些地塊,發生了燒苗的現象,不是稀釋的比例不夠,而是當地的田地本就肥沃。
「王次輔這精神好了許多,寶刀未老,精神矍鑠。」朱翊鈞打量了一番王崇古,他看起來狀態真的很好。
王崇古連連擺手笑著說道:「糟老頭而已。」
「陛下這個水肥好啊,那些個煤矸石也能用於水肥,而且燒焦的過程也能治水肥,當真的生民利器也,大明的田都需要輪耕,就是種一輪莊稼,就必須種一輪豆子養地,土地荒廢和這個有很大的關係。」
「如果這個水肥真的能推而廣之,這不等同於大明多了一倍的田嗎?」
「簡直是想都不敢想啊!」
王崇古說起水肥來那就是滔滔不絕,他最近一直在忙這件事,種豆子養地是堆肥不夠的無奈之舉,如果堆肥充足,也可以不種豆子,但堆肥是極為有限的,所以隻能種豆子養地了。
這玩意兒要是被用的到處都是,大明田畝等同於翻了一倍,這什麼概念?
大明要統一全球,王崇古都覺得不是問題!
王崇古不是那種病態的亢奮,而是找到了要做的事兒之後,那種由內而外的振奮,朱翊鈞能感覺到王崇古在躲避,在躲避過去的自己,用繁忙的工作麻痹自己的思索。
「朕知道,朕知道。」朱翊鈞示意王崇古不用那麼興奮,他拿出了海瑞的奏疏,交給了馮保說道:「次輔給看看,把把關。」
海瑞的道德很高,這也是他的缺陷,他對這些事兒,不怎麼了解,隻靠骨鯁正氣,是辦不了事兒的。
王崇古看完了奏疏,眉頭緊蹙的說道:「海總憲這套辦法很好,但是有一個缺陷,是他沒有注意到的。」
「哦?仔細說說。」朱翊鈞立刻很有興趣的說道。
「陛下,臣舉個自己的例子吧,如何掏空大同府府庫。」王崇古思索了再三,決定以自己為例子,好好講講海瑞這封奏疏裡,欠缺的地方。
「陛下,大同以前位於邊方,需要修長城,也需要修營堡來點烽火示以敵情,還需要修建城牆,這都是邊方的鼎建大工,當然了不是邊方,也有可以修的地方,比如這個疏浚水路,營造廟寺之類的事兒。」王崇古開始了自己的講解。
「總之就是營造。」
「需要朝廷撥一筆銀子,否則這鼎建大工做不成,但朝廷財用大虧,就需要地方去想辦法,地方也窮的叮當響,這個時候,就需要拆借,日後慢慢去還。」
「拆借就得
找錢莊,一般都是找最大的錢莊,最大的錢莊是沒辦法拒絕的,就隻好拆借,即便是縣衙,也有地方鄉賢縉紳可以拆借,本來,一個隻需要五萬銀就能做成之事,這個時候,因為層層撲買的緣故,可能就需要二十萬銀也打不住了。」
「那朝廷給了五萬兩銀子,這個時候,就需要拆解十五萬銀。」
朱翊鈞眉頭緊鎖的說道:「不對啊,此項隻需五萬銀,朝廷給了五萬就可以做了,還要去拆借?!」
王崇古歎了口氣說道:「所以要杜絕層層撲買,這就是虧空的最大根源,卡吃拿要反倒是一點點,但凡是反貪抓貪,抓著小事不放,而不抓大事,那就是避重就輕,借著反複抓貪,謀取私利罷了。」
「你好像在說高拱。」朱翊鈞立刻聽出了王崇古這話音裡的意思,張居正是不反複抓貪的,大明反複抓貪的就兩個,一個是高拱,一個就是海瑞了,海瑞當然是想要天朗氣清,乾乾淨淨,那就隻有高拱了。
隆慶年間最大的貪官就在眼前,但王崇古的地位堅如磐石,根本沒有被抓到。
王崇古連連擺手說道:「臣沒這麼說,陛下說的,新鄭公為人清廉,可不貪。」
「你繼續說。」朱翊鈞清楚,其實王崇古承認了,他就是在說高拱,但高拱自己持正守節,從不貪腐,所以也沒有什麼值得指責的,隆慶年間,天下之主的大明皇帝都在神隱,高拱也算是儘力了。
「這個時候,就有了十五萬兩的借條,錢莊借錢也是有條件的,你不能說白白借錢,就是朝廷借錢也得有利錢吧,但是這個利錢,又不好做賬。」王崇古低聲說道:「拿不到利錢,總能拿點彆的什麼吧,這個時候,錢莊就說了,比如城門的那塊地,是不是可以勾記一下?」
「這是勾地。」
「利錢有的時候有,有的時候沒有,有利錢的拆借還好點,沒有利錢的拆借,鬼知道拿什麼換的!」
王崇古的語氣裡有一些怨言,顯然是勾起了他當女乾臣佞臣時候的痛苦的回憶。
現在的王崇古其實不願意麵對過去的自己,那時候的他是他,現在的他也是他,兩種矛盾且又都是他的統一狀態,讓他如鯁在喉,隻能用繁忙的工作,來抵消那種割裂感。
王崇古也曾經寬慰自己,那時候都貪,你不貪你就是異類,你什麼都做不了!但這個理由卻無法說服他自己,因為朝裡有個海瑞,海瑞真的不貪不腐,所以這個理由是不成立的,女乾臣就是女乾臣,如論如何掩飾,都解決不了女乾臣的底色。
遮羞布終究是遮羞布。
王崇古最終慢慢說服自己接受了這個現狀。
王崇古繼續說道:「這個錢莊拿著這個有沒有利錢都一樣的欠條,開始兜售,降點價格賣掉,變現離場,反正已經勾地,地已經拿到了,而且還維護了和地方官的關係,足夠了。」
「第二家錢莊動更低的成本拿到了這個欠條,這個時候,他就去尋衙門,這錢還不還?這個時候債主換了,衙門有可能不認,但第一家錢莊的東家,會出麵做東,坐到一起,吃吃喝喝,這衙門就認了這個債主。」
「第二家錢莊如期拿到了一點點銀子,再次把這個債務兜售出去套現離場,第三個債主出現了,打這裡開始,衙門就不會還錢了。」
朱翊鈞捉摸了一下說道:「誒,有趣啊,這不就等同於地方衙門在賣地嗎?後麵不還錢了,這誰接手這個欠條,誰就虧死了。」
「陛下,若是事情到這裡,那就等同於賣了地,第三家錢莊遭了殃。」王崇古重重的歎了口氣說道:「接手的第三家錢莊有些著急,他以為自己以八萬兩銀子買到了十五萬的債務賺了錢,但衙門不認這麼債務了,這就要賠大了。」
「這個時候,
第三家就要著急出售,虧是肯定不會虧的,但賺是想都不要想了,如此連續倒騰幾次之後,這債務,衙門就更不認可了。」
「這個時候,關鍵的人來了,有人能讓這筆債務兌現。」
「誰?這種說不定連地方官都換了的無頭爛賬,找誰?」朱翊鈞眉頭緊鎖的說道。
「經紀買辦出現了,把這個債務接手了,他之所以要接手,是因為他背後的人能讓衙門借這筆債務,到底是誰,這裡麵說法就很大了,有很多種可能,讓衙門認這筆債,大同府的府庫,當初就是被這麼一次次徹底掏空,甚至是負債累累。」王崇古終於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了。
朱翊鈞終於聽明白了,王崇古講的始終是,如何掏空大同府府庫,一筆本來不用出現的債務,經過層層轉賣後,最後落到了私人的口袋裡。
「而且還找不到人。」朱翊鈞聽完了王崇古所說的內容,最終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多次轉手的無頭爛賬,就是個天坑,一層又一層的債主,撲朔迷離,而最後接手的那個人,就在重重迷霧之後,府庫被掏空,還無法追查案犯。
王崇古搖頭說道:「對啊,貪腐在發生,就是找不到人,海總憲的辦法麵麵俱到,唯一缺漏的就是這個地方了,借著債務貪腐,這種事,防不勝防,但其實要治,也很簡單。」
「簡單?」朱翊鈞看著王崇古驚訝的問道,這種複雜性係統性的問題,王次輔居然說簡單?!
「債權不得轉讓就是了。」王崇古平靜的說道。
朱翊鈞搖頭說道:「但是實際債權人可以變啊。」
王崇古笑著說道:「陛下,這是銀子,過一遍手都足以膽戰心驚了,債權不得轉讓,目的是為了找到那個人,看看銀子到底到了誰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