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方麵,京營、水師憑什麼忠誠於朝廷呢?武力在手,缺你那點銀子?沒銀子搶就是行了,所以軍隊一定不會忠誠,而且一旦民亂四起,恐怕帶兵打仗的將領,就要黃袍加身了。”
大明就這個文化,這封建+官僚+軍閥三座大山的模式,在構想中,看起來十分的合理,但唯一問題就是對大明而言不合適。
中原的文化源遠流長,從先秦時候的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到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曆朝曆代,亡國都是因為百姓活不下去,大規模起義,造成的天下動蕩,直到完成生產資料再分配才結束。
而另一方麵,黃袍加身的戲碼也在上演,前有王莽篡漢,後有董卓入京、司馬懿老驥伏櫪、趙匡胤黃袍加身等等,這類的戲碼並不稀奇。
軍隊的忠誠,也就是向心力,需要軍餉去保障,但也需要更加崇高的目標去共同努力。
墩台遠侯、海防巡檢,陣亡率奇高無比的時候,依舊有人前赴後繼的成為墩台遠侯、海防巡檢,這就是崇高目標的魅力所在。
隻靠銀子是無法保證忠誠的,當然,沒有銀子更不行。
“那麼,這套自由說得到的設想,其實可以出口到海外去,不適合大明,但是它適合泰西,費利佩二世的附庸封建製已經走到了儘頭,這一套,正正好。”林輔成不疾不徐平靜的說道。
“林大師這燕國的地圖實在是太長了。”朱翊鈞聽完也是唏噓不已,這哪是林大師,分明就是林毒夫,就這些個讀書人的陰謀詭計,實在是太可怕了。
“地圖太長了?”林輔成愣了愣,才明白了黃公子的意思,圖窮匕見。
“嘖嘖嘖!嘖嘖嘖!林輔成,你還真的是個讀書人啊!”王謙聽完隻能感慨,林輔成真的是個王八蛋,又不方便罵人,就隻能以讀書人代稱了。
朱翊鈞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說道:“還是算了,他們家門裡的事兒,咱們不便過於乾涉。”
一飲一啄,今天大明輸出這些東西,明天就會反噬大明,這麼反動的玩意兒,朱翊鈞也就在民國身上見過。
朱翊鈞和林輔成又聊了兩句,明白了林輔成是怎麼想到這件事的,其實還是沒寫出來那一卷遊記,官逼民反引發的思考,他其實描繪的就是大明繼續衰亡下去後的模樣。
大明皇帝的黃衣使者再也無法離開京師,皇帝的政令,被完完全全的束縛在了京師,地方官衙財權自理,土地兼並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百姓流離失所,食不果腹的流民遍地都是,江山社稷岌岌可危。
雖然沒寫出來,但他還是在思考,但是拿不準能不能討論,就找看熱鬨的黃公子、王公子把把關。
朱翊鈞覺得沒什麼不能談的,他描繪的景象,恰恰就是大明必須要避免發生的情況。
最終朱翊鈞核準了林輔成新一期逍遙逸聞的文章,讓他發在逍遙逸聞上,探討這個問題。
朱翊鈞離開了茶樓後,就去了戚繼光的大將軍府,還真找戚繼光說道了要彈劾郭有章的事兒,主打一個有始有終。
大明皇帝的承諾重比千金,說讓戚帥彈劾就讓戚帥彈劾!
“行,以什麼罪名劾其罪責呢?”戚繼光立刻就答應了下來,具體罪名戚帥不掌握材料,自然不知道罪名是什麼。
戚繼光已經差人去了戶部要戶貼了,大將軍府辦這點事還是極為輕鬆的,再加上戶部堂上官張學顏知道黃公子根本就是皇帝,也不會阻攔,戶部支持陛下收拾賤儒。
收拾賤儒等於維護新政,等於維護戶部地位。
戶部上下各級,都不願意再回到過去那個兜裡沒有一厘銀子,地位低下,走到哪裡都得點頭哈腰的年代了。
現在,戶部上下各級官員,那都是財神爺,走到哪裡都是趾高氣昂!
咱大明國帑、內帑有銀子了!
所以,沈安娘的那個兒子,改姓沈,並且落戶官廠就成了必然,而且也到惠民藥局看過了,情況有點不太妙。
“大工鼎建,貪腐成性。”朱翊鈞拿出了一本奏疏。
這是都察院總憲海瑞上的一本奏疏,自從海瑞從王崇古處知道還能這麼玩之後,就去找了戶部的舊案,發現了這個郭有章銀子的來源。
他養外室,那麼多銀子,俸祿是決計不夠用的,那麼銀子從哪裡來的,就變得有趣了起來。
郭有章裡外拐一共掏了十萬兩銀子,按著洪武舊法,五十兩銀子,就該剝皮揎草,樹立在土地廟前了,但大明國朝已經兩百年了,貪腐十萬銀,還真的罪不至死,他的事跡會立在朝陽門外的快活碑林裡,他全家都要被流放到爪哇去。
一死了之對郭有章反而算是解脫,想一死了之也沒門,子孫後代都在爪哇受苦吧!
“這不是萬曆元年,應天府尹顧章誌四十八萬河道疏浚銀,貪腐了三十萬銀的那個案子嗎?”戚繼光看完了海瑞的奏疏,愣了片刻,這居然是個十年前的舊案。
戚繼光印象極為深刻,四十八萬銀貪三十萬,王崇古都沒這麼大的膽子,但顧章誌就有,這個案子也是大明萬曆朝第一件反腐抓貪的案子。
自此以後,反腐抓貪就成了一個可以討論的話題,當海瑞領著緹騎提刑千戶開始四處調查的時候,反腐抓貪終於成為可以執行的吏治手段。
這一步步走來,實屬不易。
朱翊鈞點頭說道:“就是那個案子,層層撲買轉包多製造了一筆三十萬銀的債務,這筆不應該存在的債務,掏空了南衙戶部太倉庫,所以萬曆元年河道疏浚,其實成本不是四十八萬,而是七十八萬。”
“原來如此。”戚繼光在奏疏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而後下印。
戚繼光眉頭緊皺的說道:“陛下為何不手刃了這等人渣?這個郭有章還是個人嗎?”
“浪費糧食。”
“這不是不想給大將軍找麻煩嗎?”朱翊鈞搖頭說道,他披著馬甲出去的,要是當街殺人,恐怕戚繼光要背罵名了。
如果是以皇帝身份出行,朱翊鈞當場把郭有章給殺了也沒關係,刑部尚書可是給了十張空白的駕帖,直接填名就是合法殺人。
這十張空白的駕帖,朱翊鈞一張也沒用過,作為規則最大受益人,不應該去破壞對自己有利的規則。
戚繼光一臉複雜的說道:“陛下當年手刃了賤儒陳友仁。”
這也是賤儒們始終不敢去伏闕的原因,這年頭去伏闕,搞不好會被陛下親自罵一頓,然後手刃,成為大明笑話。
陳友仁這個事兒,戚繼光其實想不明白,那時候詆毀他戚繼光的人很多,詆毀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的也不少,但陛下從來沒管過後者,反而殺了陳友仁。
戚繼光沒問過,其實理由也蠻簡單的,戚繼光還活著,戚繼光還有滿腔雄心等著實現,大明也需要振武,一切都是為了萬曆維新,當然殺陳友仁,裡麵也夾雜著朱翊鈞大量的個人情緒。
陳友仁說了什麼不重要,沒有陳友仁對朱翊鈞很重要!
朱翊鈞和戚繼光聊了聊重開西域之事,戚繼光表示自己老當益壯,雖然五十多歲了,不能親自殺敵,但還能長途行軍,陛下不必擔心。
綏遠馳道修完之後,朝廷才會修京師到嘉峪關的馳道,這可能需要五到十年的時間,但看戚繼光的狀態,朱翊鈞覺得戚繼光等得到那一天。
郭有章被都察院總憲海瑞彈劾,這說得過去,因為海瑞就是反貪的,但是奏疏上有戚繼光的名字,實在是讓人出乎意料之外!
戚繼光成為遷安伯提領京營成為總兵,已經十一年的時間了,戚繼光從未彈劾過任何一個朝官。
這是唯一的一次,稍微一打聽,原來是黃公子去看熱鬨,郭有章得罪了黃公子,那就不意外了!
知道黃公子是皇帝的大臣,不意外,因為那是皇帝的意思,不知道的也不意外,奉國公戚繼光對彆的也沒有太多的欲望,也就縱容一下家門裡的黃公子,這不算什麼,大明京堂紈絝那麼多,不缺這麼一個。
郭有章的處置,廷議很快就做出了決定,流放爪哇,一家人都去對著大鱷魚齜牙去吧。
爪哇隸屬於舊港總督府,但也沒有多少統治力量,當地的土著、大猩猩以及大蚊子,會教會郭有章應該如何做人。
這些年壞人見多了,這個郭有章屬實是惡心。
林輔成的逍遙逸聞,很快就成了京師最大的熱點,甚至是蓋過了對郭有章的口誅筆伐,很快翰林院的大學士甚至上奏皇帝,請皇帝看看逍遙逸聞這一篇,提醒皇帝要引以為戒。
朱翊鈞十分意外,士大夫階級,看起來像是這一套的框架下的既得利益者,但其實翰林院的翰林們很清楚的知道,天下完全失序後,他們也會受到極大的損害,州、縣城都能攻破的民亂,一般會把鄉賢縉紳和勢要豪右一並給殺了。
民亂是暴動,是走投無路之下的發自內心深處的嘶吼,州縣被攻破,鄉賢縉紳們一個也躲不過去。
林輔成的逍遙逸聞,促使了大明上下對工兵團營法的認可,讓郭有章更顯得像個小醜了,在一片罵聲之中,郭有章被押解離開了京師,向著爪哇而去,這是一個漫長的海上旅行,而到了地方,更是有大蚊子的瘧疾在等著他。
“國帑和內帑現在的確富了,但是王次輔搞這個東西,我還是不認可!”文華殿上王國光炮轟王崇古!
王國光雙手一攤說道:“沒錢,京開馳道的修建就沒什麼錢,是借陛下的,你拿一百二十萬銀,建這麼個玩意兒,我不同意!”
王崇古上了一道奏疏,請求建一個奇觀,一個高三十丈,九層八麵的琉璃塔,總預算高達一百二十萬兩銀子的琉璃塔,什麼用都沒有,就為了給李太後祝壽。
三十七歲的李太後,現在用得著如此興師動眾的祝壽嗎!
“就是技術驗證,全玻璃外牆,內骨為鋼筋混凝土結構,主要是為了提高燒玻璃的技術。”王崇古一臉無奈的解釋道,祝壽是個名義,主要還是為了燒玻璃技術進步。
各色奇形怪狀的玻璃燒製,目的是為了把玻璃顏色研究明白,比如磁選後的玻璃就不會過綠,雖然仍然帶著一點綠色,那麼什麼樣的雜質會呈現什麼顏色,都可以成體係的研究並且總結。
“那也太多了。”張學顏立刻搭腔說道:“我們還欠著陛下七百萬銀,欠著國債1000萬銀,這就一千七百萬銀的負債了,不能再欠錢了,真的弄到了借新還舊的地步,那朝堂體統何在?”
“燒玻璃這個不急,可以慢慢來。”
“一百二十萬銀,可以修120裡的馳道了,還有的剩,不行,絕對不行。”
戶部現在對花錢非常的抵觸,現在國帑雖然還算充盈,可是欠債1700萬銀,還是壓力很大,陛下那700萬銀無息,可是這1000萬銀的國債,還是有利息的。
戶部的意思很明確,奇觀誤國,大建興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