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業越規範,行業發展就會越好,這是工黨黨魁王崇古提出的官廠長久之策,沒有規範的生產,就沒有長治久安。
這句話,是大明國朝或者中原文化的基礎上長出來的梨。
這個行業包羅萬象,甚至包含了皇帝這個行業在內。
朱翊鈞就是一個很專業的皇帝,經過了專業的培養,再加上本身的弘毅,才變得非常的英明。
有些皇帝也很專業,但他骨子裡沒有弘毅,稍有成績就會懈怠,唐玄宗、宋高宗都是此列,有的隻計較自己的私利權威,比如宋太宗趙光義、清高宗乾隆。
而稽稅也是這個行業,大明的稽稅七條、填表納稅、十二生肖稅票等政策,就是對稽稅行業的規範,防止其野蠻生長,最終成為心腹大患。
朱翊鈞本來以為自己為了朝廷的稅賦,建立的稽稅院已經夠殘暴了,但看看當年朱元璋為了國朝稅賦,掀起的郭桓案,朱翊鈞反而過於柔仁了一些。
沈鯉作為骨鯁正臣,要走萬士和的老路,是讓所有人都出乎意料之外的,沈鯉這種臣子,最是愛惜自己的羽毛,結果在稽稅院這麼大的事兒上,直接選邊站隊了。
“海總憲不必為我擔憂,既然選了,就無怨無悔,陛下少壯,我死那天,陛下還春秋鼎盛,我怕什麼。”沈鯉理所當然的說道。
陛下還年輕,是沈鯉選這條路的根本原因之一,反正身後名,陛下不會委屈了他,人活著就為了兩樣,身前事和身後名,這條路他沈鯉願意走,因為陛下都能給他照顧到。
萬士和致仕了,但現在仍然是從一品的太子少保,兒子是有官身的尚寶司卿,孫子能直接入國子監就學,住皇帝賞賜的大宅,有解刳院大醫官隨扈,這樣的晚年生活,夫複何求?
最關鍵的是,陛下做得對,萬士和也不是應聲蟲,偶爾也會支棱一下,甚至會說一些忤逆陛下的諫言,正如陛下評價的那樣,有諫而無訕,做臣子,可以當麵諫諍君王,但是不要背後胡說。
沈鯉沒有等到自己的話被動的傳出去,而是選擇了主動出擊。
他和海瑞告彆,沒有前往文淵閣,而是先去了禮部,將郭桓案的全部過程,大案如何從郭桓擴大到武勳、官僚,從浙西擴大到浙江,最後擴大到全國十二個布政司,造成了何等損失,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為何要下如此重手,說的明明白白。
沈鯉將這些寫在了邸報上,筆正們立刻開始群起而攻之,讓所有人意外的是,筆正們不約而同的將攻擊的矛頭對準了沈鯉本人,諂言媚上、聚斂佞臣、曲辭邀寵、不為人臣,總之,沈鯉一夜之間,就從骨鯁正臣,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攻擊沈鯉,卻不討論郭桓案,就是這些筆正們的通稿,顯然有一些原因,讓這些雜報社和筆正們,無法討論郭桓案,這種攻擊無法對沈鯉造成任何的傷害,因為筆正們不討論郭桓案,就是拋開事實不談的人身攻擊,沒有任何意義。
連事實都拋開了,還指望這些筆正能說出讓大部分人都認同的話?所以隻是筆正們無能狂怒罷了。
這些筆正之所以如此的憤怒,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被沈鯉給背叛了,沈鯉的好名聲,是這些筆正們吹出來的,結果沈鯉一朝入了閣,上了岸,就把這些舊人給斬了去。
這也是沈鯉為何要在走馬上任的第一天,就立刻做出明確表態的原因,他的升轉、他的名望和這些風力輿論沒有半毛錢關係,他不想去東北填大水泡子。
這股風波持續了一段時間,一些筆正們還在叫囂的時候,西土城的勢豪們,把戶部的門給堵了。
整個東長安街門,擠了數百人,可謂是群情激憤,把戶部的衙門堵得都不能正常辦公了,戶部尚書張雪顏出麵詢問情況,才知道,這些勢豪們的訴求。
他們買不到十二生肖主體稅務套票,他們覺得全都被稽稅院的自己人給買去了!哪裡都買不到。
這些勢豪們不敢找稽稅院的麻煩,來找戶部的麻煩了,弄得戶部諸員也隻能上奏請命皇帝,讓皇帝管一管稽稅院的緹騎們,這多少給勢豪們留點。
朱翊鈞也有點疑惑,大明緹騎膽子這麼大的嗎!這京師首善之地,皇帝眼皮子底下,連皇莊裡的太監都不敢的全吃全拿,緹騎居然敢這麼乾?
這緹帥趙夢佑汗流浹背,就去調查了,這折騰了半天,才知道,這事兒既不是戶部的錯,也不是稽稅院緹騎的錯。
稽稅緹騎壓根就沒占,更沒有私相授受,根本原因是戶部尚書王國光。
王國光是那種不肯欠一點國債的老古董,他覺得新製度,就要試探著往前走。
如果出現苗頭不對的時候,立刻叫停,不會造成更大的危害,這是一種保守的策略,不能說是錯,基於保守,隸屬於戶部發行稅票的寶鈔局,一共就給了稽稅院一百套麵值不等的套票,換成稅金,也不過才五萬銀。
稽稅院稽稅緹騎當然不敢在明稅一期,就搞什麼全吃全拿的把戲來,惹陛下生氣,緹騎的好日子才是到頭了。
“還真是王次輔說的那樣,輪不到陰溝裡的老鼠去買。”朱翊鈞看著這個結果,合法的商人也願意購買稅票,除了能作為‘我為大明出過錢’的證據之外,稅票更方便,即便是記名的,因為靈活。
朱翊鈞不是買賣人,王崇古則是世代晉商,王崇古斷言這玩意兒輪不到陰溝裡的老鼠,就是因為靈活性。
有些賬目的貨物和回款的周期是很長的,動輒半年一年都是常有,有的時候,有了稅票,直接往上一貼,就不用再跑一趟衙門了,而且主要方便一些貨物的夾帶。
王崇古就給皇帝舉了個例子,海帶,海帶裡的鹽,要不要納鹽稅?各個地方各有不同,若是遇到刁難,稅票一貼,就可以順利過關了。
朱翊鈞一個農夫,他不懂買賣的門道,不知道這種稅票的靈活性對商人的重要,大司徒王國光又是典型的保守財政政策,所以才鬨出了一些波瀾。
“陛下,黎牙實又出言不遜了。”馮保麵色難看的說道:“要不把他送回泰西吧,省的在大明礙眼了。”
“他又說什麼了?”朱翊鈞眉頭一皺,這大明稽稅院製度建設,跟他個夷人有什麼關係?
馮保麵色為難的說道:“陛下,他說的挺難聽的。”
“到底說了什麼?”朱翊鈞更加疑惑。
馮保深吸口氣,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說道:“他說,大明朝廷連贖罪券都賣不明白。”
“砰!”
朱翊鈞一拍桌子,憤怒的說道:“胡說八道,這稅票,怎麼就成贖罪券了!他們泰西沒有道德,四處兜售贖罪券,大明這是稅票,是稅!就是犯罪買了稅票,也不改變他是犯罪分子的事實!該抓抓,該判判!”
馮保小心翼翼的說道:“隻要購買稅票,就能免於被稽稅衙門追查,這不就是贖罪券嗎?”
“黎牙實還說,咱大明地方那些法司、按察司,能查明白什麼案子?稽稅院不查,多少案子都是不清不楚的糊弄過去了?”
“免於被稽稅院追查,不就等同於免罪了嗎?”
黎牙實這麼說,其實是因為他是泰西人,宗教裁判所的出現,其實是教皇實在是看不下去中世紀的泰西,過於黑暗和殘忍,派出了裁判所。
宗教法也好過沒有法,但時間久了,這裁判所成了阻礙世俗進步的阻力,才被廣泛反對了起來。
馮保小心解釋著黎牙實為什麼這麼講,換成泰西的敘事風格,就是大光明教的先知,派遣了稽稅院這個裁判所到各地去清查稅務問題,結果現在先知販賣贖罪券,隻要購買稅票,就能免於裁判所的追查。
所以,黎牙實看來,稅票等於贖罪券,至少在稽稅這塊,是成立的。
“他懂個屁!胡說八道!”朱翊鈞立刻說道:“他這意思,就是要稽稅院除了稽稅外,什麼都管,稽稅院一萬三千人已經很多了,再擴大下去,臃腫僵化就會如影隨形。”
“到時候稽稅院就真的成了宗教裁判所了!稅票就真的成了贖罪券了!”
“所以要限製稽稅院的規模,所以要限製稽稅院的權力隻能集中在稽稅事上。”
“一個泰西來的夷人,哪裡懂大明政治的基本邏輯,國朝這麼大,一億三千多萬人,各個衙門各司其職,權力絕對不能過大,否則就是危害。”
“把他抓進北鎮撫司冷靜十天,派個稽稅千戶,跟他好好溝通下稽稅院的基本運作。”
朱翊鈞發現,黎牙實從皈依者狂熱中脫離後,就從明吹變成明黑了,當然也不是那種無緣無故、純屬放屁的黑子,而是站在泰西人的角度去看待大明的一些問題。
多一個角度,多一個視角去看待問題,會看的更加全麵。
稅票不能變成贖罪券,不是從稅票下手,而是從稽稅院的權責方麵下手,這也是大明會典要編職官卷的意義,各司其職,各有各的職責。
黎牙實又又又一次住進了北鎮撫司,反正過段時間,他就會被釋放,在牢裡,也不耽誤他繼續翻譯泰西來的算學著作,把大明的著作翻譯成拉丁文。
這黎牙實覺得北鎮撫司頗為安靜,隻要不過五毒之刑,是可以接受的。
大明新政如火如荼的時候,朝鮮戰場的局部戰場,仁川漢城戰線,主動權已經完全被大明所掌控。
這仗打的大明軍兵也有點迷糊,本來是塊難啃的骨頭,但是這啃著啃著,就變成了大明主動,對於這種態勢的變化,彆說遠在京師的陛下,就是前線的軍兵也有點迷茫。
“倭寇增兵仁川,可以隨時截斷臨津江、漢江,截斷大明的補給線,讓大明陷入不得不死戰的困境之中。”戚繼光站在一副巨大的堪輿圖麵前,手裡的長杆點在了仁川、臨津江、漢江的位置。
拿漢城,先拿仁川,而倭寇在仁川有六萬兵馬,毛利輝元的三萬和羽柴秀吉的三萬。
大明拿下開城之後,一直沒有奪取仁川,馬山館之戰後,大明進入了全麵對峙階段,一些聲音開始蔓延,軍兵們都在小聲議論,主要是怕朝廷真的答應了倭國關白織田信長的請求,以臨津江為界,劃江而治。
大明軍兵有這種想法,其實不奇怪,大明朝廷有的時候,會因為柔遠人做出一些荒誕的、讓前線軍兵無法理解的決策來。
仁川登陸的確非常困難,在不付出巨大傷亡的前提下,真的很難爭奪。
戚繼光說道:“如此僵持,大明並不怕,因為這種對峙的狀態,頂多持續到十月,當臨津江開始結冰的時候,就是仁川倭寇的末日。”
“大明軍在等冬天,倭寇在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