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在吏治這塊,給的壓力有點大了,用力過猛,這些官僚恐怕會給皇帝整個大的出來,對抗情緒上來了,就容易出事,阻礙大明再興的腳步。
張居正麵色凝重的說道:“陛下,今年京畿又進行了一次丁口普查,順天府丞王希元發現,京師0到4歲的孩子,有七十萬四千多人,占京師總丁口的五分之一,照此發展下去,五十年時間,京堂人口要翻七倍。”
“單看申時行的奏疏不覺得有什麼,但是大明未來五十年人口翻五倍的話,就會出現數個千萬級大都會,到那時候,再做打算就晚了,吏治必嚴,層層篩選。”
對於朝廷而言,短時間內的人口的激增,可能就是陛下日後最大的、最嚴峻的挑戰,人口增長、人口聚集、工業人口增多,這些因素疊加在一起,對大明國朝的官吏,就會提出更高的要求。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王崇古出班俯首說道,王崇古支持對吏治的施壓,而不是因為黨派的鬥爭,跟張居正唱對台戲。
官廠的規模也在不斷地擴大,大明海外開拓也是如火如荼,官僚就必須專業化,製度上催熟官僚。
再困在複古派儒學的怪圈裡,時代會把這些賤儒徹底拋棄,他們無法正確履行自己的職能就要被淘汰。
連稽稅緹騎都在專業化。
“那好吧。”朱翊鈞沉默了片刻說道:“先生請講。”
張居正繼續說道:“第二個典型的特點,就是裝模作樣,得過且過,能糊弄一時,就會糊弄,能不惹事就不惹事,不敢做,不想做,也懶得做,但凡是出一點事,就立刻天塌地陷,致仕請辭。”
“對於這種情況,要進行及時的追查,需要都察院巡按禦史,對諸事進行再驗,確保不是應付,為了交差而交差。”
說到這裡,張居正看向了海瑞,海瑞回朝十四年以來,對都察院進行了全麵的改造,目前都察院的禦史,是可以給一點信任的,當然就一點。
不像萬曆初年,純粹的黨爭工具和勢要豪右喉舌了。
張居正端著手繼續說道:“第三個典型的特征,是滿腔壞水,等你犯錯,這讀了一輩子的仁義禮智信,是一點都沒讀到心裡去,把當官完全看成了名利場,為了爭鬥而爭鬥,等著下屬、同僚、上司犯錯,立刻落井下石,甚至是故意陰險設套,坑害同僚。”
“這種也簡單,各地巡按禦史、巡撫,定期對堂上官進行不記名的走訪詢問,查問清楚,找到害群之馬,肅清吏治敗類。”
“第四個典型的特征,就是絕對忠誠,深刻體會。在地方拉幫結派,黨同伐異,稍有異議就群起而攻之,在正事上,下絆子、敲竹杠、不配合,讓這異見者,敗在考成之上。”
“這個也簡單,讓考成法中下的官吏,寫好陳情疏,寫清楚情況,奏疏過堂後,下章都察院督辦核實。”
張居正說了四種官場上最典型的特征,這是必須要遏製的歪風邪氣,而且有利於清理無能之輩,讓庸者下能者上,考成法,是官僚們的廢除賤奴籍,獲得了相對公平競爭的機會。
“如果有一個這樣的特征,就要小心,如果有兩個,就應該罷免,如果有三個,就應該永不敘用了。”張居正告訴陛下處置的基本原則,這也是考成法的一部分。
“那四個呢?”李幼滋疑惑的問道。
王崇古連連搖頭說道:“有四個特征,那不是反賊還能是什麼?元輔,你這是怎麼如此精準總結出來的?”
對於反賊這塊,王崇古的理解非常專業,他認可張居正這麼乾,可是下了很大決心的,王崇古甚至懷疑,張居正就是看著他的過往經曆,做的人生側寫!
四個特征,他一樣沾點。
張居正難道開了天眼,還能天天跟著他,看他在乾什麼,說什麼,做什麼不成?
“額,我找到了王謙,詢問他,他知無不言言無不儘,喋喋不休如同滔滔江水,事無巨細的把王次輔以前做事的習慣都告訴了我。”張居正笑著說道。
“啊?”王崇古猛的瞪大了眼睛,呆滯的看著張居正,一臉不敢置信,一動不動。
真的不是靜止畫麵,文華殿內廷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經過了專業訓練的糾儀官們,已經非常努力的憋笑了,麵色嚴肅鐵青,生怕笑出來。
王崇古真誤會張居正了,張居正對王崇古的過往隻知道個大概,並不是那麼清楚的知道所有的細節,畢竟張居正也很忙,沒那個功夫,天天盯著王崇古琢磨他的一舉一動。
還是王謙把王崇古做事的細節,告訴了張居正,他這次才把王崇古身上的反賊特征提煉了出來。
“逆子,簡直是逆子!元輔就這麼把我兒賣了?”王崇古嘴角抽動了幾下,有些不解的問道。
“王謙專門叮囑我,讓我告知王次輔,這四條都是從王次輔身上找出來的,就是為了大明的吏治,舍小家為大謀,王次輔,培養了一個好兒子啊。”張居正真心實意的說道,他是真的認可王謙。
過去的事兒已經過去了,王謙能把王崇古過去的做派分享出來,有利於國朝篩選人才。
王崇古深吸了口氣,才搖頭說道:“哎,都是我的錯。”
王謙因為舉人的問題,升不了官了,自然變得父慈子孝了起來,還專門叮囑張居正要講出來,王崇古也怪不得自己兒子整天氣自己,舉人是他這個父親不信任兒子,給兒子闖出來的大禍。
大禍的核心不是王謙有沒有才學,而是這是科舉舞弊,不革除功名,那是陛下聖恩私宥。
當然回到家,關起門,該揍還是要揍。
朱翊鈞在一旁看戲,還特意叮囑小黃門,情況不對,立刻去解刳院請大醫官,王崇古年紀大了,被王謙這麼氣,怕是要厥過去,好在,王崇古氣量看起來沒那麼小。
其實王謙有條路可以走,那就是獨臣酷吏,可是曆朝曆代的獨臣酷吏,沒有一個好下場,最後都當了皇帝的替罪羔羊,數不勝數。
現在王崇古還在位,還活著,皇帝要給他個麵子,他離任或者死了,皇帝一定會重用這種獨臣酷吏,乾一點不太方便乾的事兒。
王崇古隻能寄希望於陛下的道德了,幸好陛下很有道德,陛下這麼多年做事,突出一個有福同享,有難獨當,甚至有點護犢子。
隻要是陛下的人,指指點點逼逼賴賴,陛下都會把罵名自己攬了,乾出點出格的事兒,頗有點江湖氣息,比如當街手刃美化倭寇、詆毀戚帥東征的陳有仁。
“那就依先生所言。”朱翊鈞認可了張居正的提議,對吏治再次加碼。
“臣遵旨。”張居正麵色極為複雜的看了王崇古一會兒,才回到了長桌前的座椅上。
按理說,四個特征都具備的情況下,就該是不折不扣的無能之輩,畢竟這四個可以考核的標準,每一項都指向了無能,但四個特征都具備,反倒是非常有能力,畢竟壞事做儘,沒點本事,那是不可能的。
這非常符合矛盾說的另外一個理念,物極必反,極端的保守派和極端激進派常常表現出相似性,屬於是陽極生陰,陰極生陽的客觀規律。
“陛下,蒙兀兒國九十四位王公貴族的後人,已經抵達了鬆江府萬國城,即日進京,京堂已經安排他們入四夷館就學,算學和理工學可以教授嗎?”沈鯉說起了之前陛下答應的一件事,大明來了一批留學生。
“可以教授,但是得先教會他們禮儀,尤其是入廁。”朱翊鈞特意叮囑了一番,他怕這些來自蒙兀兒國的留學生到處拉屎。
這是朱翊鈞對這些人最大的擔心了。
萬國城裡,蒙兀兒國的水手,會四處拉屎,被其他夷人給舉報了好幾次,市舶司衙役說教,根本不管用,隻好祭出了一秒六棍大法,整治了一段時間,這些水手才學會了上廁所。
沈鯉趕忙解釋道:“陛下,這都是王公貴族之後,都是婆羅門、刹帝利,不是吠舍,是學過禮儀的。”
“蒙兀兒國王阿克巴,把他們送來,每人給了一萬銀,要讓大明把他們培養好,哪怕是死了,也不可惜。”
蒙兀兒國是等級森嚴,胡元遺毒的四等人製度和種姓製度合流,和大明這個階級完全不一樣,以至於禮部和蒙兀兒國打交道頗為不適應,每次禮部看到蒙兀兒國治下的情況,都十分慶幸大明如同閃電般歸來!
阿克巴宣稱自己是護法王、是未來佛、是未來輪轉聖王、是婆羅門中的婆羅門,貴族們也都是刹帝利,就是軍政統治者。
“陛下,阿克巴把這次求學叫做尋根,阿克巴不喜歡種姓,也不喜歡四等人。”沈鯉麵色嚴肅的說道。
朱翊鈞搖頭說道:“尋根,尋什麼根?朕看來,他做的很好了,朕這大明也是矛盾重重,朕也是如履薄冰,生怕祖宗基業毀在朕的手裡,各家有各家事,家家都有難念的經,蒙兀兒,沒必要非要學大明。”
“就學這個,謙遜和傲骨。”沈鯉俯首說道,陛下的話很客氣,這是謙遜。
阿克巴創建了蒙兀兒國的基業,他覺得蒙兀兒國最缺的就是這兩樣兒。
大明是很難理解政教合體的國家,因為大明修的是現世。
當中原在漢代徹底完成了郡縣製,當漢代的鐵官們,在高爐旁,不停的督促著工匠冶煉著各種鐵器,當大漢的鐵騎在漠北徹底擊敗匈奴,從那一刻起,宗教構建國朝認同,對於中原就成為了一個偽命題。
漢人是極為奢侈的,把珍寶一樣的鐵器製作成農具使用,時至萬曆十四年,鐵鍋依舊是大明僅次於棉布的大宗商品。
中原王朝的全麵領先,在祥興二年南宋滅亡之前,從未被證偽過,如同日出日落一樣的天下公理!
在南宋滅亡之前,的確有起起伏伏,但中國人,不需要宗教去完成國朝國建,不需要去辯經論證自己領先世界的合理性,不需要宗教去欺騙國人去自我慰藉。
羅斯人、倭寇、朝鮮人、泰西人、波斯人他們都可以落後,落後就學學不會就拉倒,躺下就開始辯經,他們需要宗教,唯獨中國人不能落後,因為落後,就是天塌了,就是一切敘事完全崩解。
南宋滅亡後,這種全麵領先,第一次被證偽,但很快席卷而來的大明建立了,再次證明,中國人就是全麵領先於世界,並且將華夷之辯推向了最高峰。
這就是朱元璋、朱棣總共發動了十八次北伐,勢必要將胡元徹底擊破的根本邏輯,也是現在萬曆維新的動機,泰西都已經製造日不落宣稱了,但大明的船隊依舊會被扼住喉嚨,這是讓大明人難以接受的事實。
這是一種刻在骨子裡的傲慢,黎牙實說大明人習慣用謙遜,來偽裝自己的傲骨。
“行吧,他願意尋就尋吧。”朱翊鈞笑著說道。
一人帶了一萬兩銀子,九十四人就是近百萬銀,朱翊鈞終於把留學生生意做成了賺錢生意,這銀子可是一點不少,兩個先帝皇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