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民亂,和以往不同,這次是民亂和兵亂合流,到這個地步,其實已經相當危險了,但這裡麵還有一股不顯眼的勢力,那就是沈仕卿的身份是舉人,真的鬨起來,真的會天翻地覆。
上一個考不中進士就造反的是黃巢,這就是申時行來到台州前最大的擔心,好在情況比他想的要好的多得多。
至少沈仕卿選擇了束手就擒,甚至非常配合。
“申時行,你也不是什麼好人!你就是誰贏幫誰!”李弘道被押走的時候,聲嘶力竭的大聲吼叫著。
申時行看了看李弘道笑著說道:“沒錯,我就是這樣,誰贏我幫誰,誰讓你輸了呢?”
對於朝廷這個集體而言,多數時候,朝廷從不關注善與惡,隻關注治與亂。
善與惡本身都是抽象的概念,它們的本質是人們對事物的道德評價,其標準是在不斷地變化,造成善惡標準變化由曆史、文化和社會三方麵因素構成。
人們總是這樣,隔一段時間,就會對過去的善惡標準產生疑惑,就像是未來的人,會對當下的善惡標準一樣的疑惑。
但治與亂,從來不是抽象,而是具體的現實,現實的引力總是足夠的大,大到任何超脫飛揚、脫離了實際的幻想和理想,都會砰然落地。
治與亂,就是人們能不能買得到便宜的米麵糧油、能不能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居所、自己的孩子會不會一覺醒來被凍到生病甚至死亡、田裡的莊稼能不能有個好收成供養一家所需、敵人會不會踹開家門,把孩子從床底下拎出來殺死等等。
所以,李弘道的咆哮是正確的,他真的贏了,申時行也得幫他,因為申時行即便是告訴了明公們真相,明公們或許也不會在意,甚至會幫著一起粉飾太平,哪怕是皇帝心裡起疑,派人來看,也好應付。
在大明當官,其實特彆簡單,就是十個個字,吃吃喝喝、迎來送往、迎檢。
大明有著豐富的迎檢經驗,隻要能贏,就能粉飾太平,最後朝廷震怒,也隻能震怒一下,畢竟日子還要繼續過下去,維持整體穩定,是統治階級的共同意誌。
“那你為何會輸呢?”申時行笑著說道:“因為你從不相信,萬夫一力,天下無敵,這句國初劉伯溫對著太祖高皇帝放下的豪言壯語。”
“如果不是緹騎!三江營早就被我踏破了!他們有什麼本事,有什麼能耐,一群刁民!”李弘道掙紮了一下,憤怒無比的說道。
“你看你,又急。”申時行老神在在的說道:“萬夫一力,這裡麵最重要的就是那個一,你明白嗎?勁兒往一處使的一,這很難的,每個人眼裡的大明都不一樣,如何尋找到那個大多數人都比較認可的共同目標,就很重要。”
“顯然,對於三江營的所有人還有稽稅緹騎而言,你,李弘道,就是那個目標。”
永遠不要懷疑萬民的力量,這股力量強悍到足以改天換地,但永遠不要相信萬民有智慧,能夠正確的使用這種力量,而不是為虎作倀。
這就是申時行一直很擔心沈仕卿這個因素的原因,他就是那個智慧,引導萬民力量正確釋放的智慧。
直到申時行抓到了沈仕卿的時候,才徹底的放心下來。
羅木營兵變也是如此,閻士選就是那個出主意的家夥,直接就把頂頭上司吳善言弄死了,他閻士選屁事沒有,屁顛屁顛繼續做杭州知府。
這世界意誌素來如此,誰贏幫誰,所以很多時候,對贏本身就是這麼的執著,哪怕是一件袈裟。
“不是,我很好奇,你為什麼要針對稽稅房呢,稽稅房招你惹你了,你要讓你那些散兵遊勇衝擊稽稅房?瘋了嗎?”申時行問出了自己好奇的問題。
李弘道膽子真的大,三江營本來就要被攻破了,但緹騎們加入戰場,改變了戰局,這看起來是一步臭棋,李弘道是個進士,不該如此愚蠢。
申時行也很好奇,李弘道有沒有後悔過引火上身。
李弘道麵色變了數變,才低聲說道:“他們查稅…”
申時行笑著搖頭說道:“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啊,蘇承平這些具體到個人的稽稅千戶,斷了你的一些財路,理解了。”
李弘道心裡有恨,他恨稽稅院和皇帝建立的這一整套稽稅法,比恨張居正的考成法還要恨!
稽稅院的存在,很大程度上,遏製了貪腐,因為稽稅院查貪腐查的是金錢來往,連賭坊和賭徒和解,稽稅院都要查,地方上這些蠅營狗苟,也在稽稅的範圍之內。
“閻知府,你發現了嗎?大明在反對大明。”申時行對著身邊的閻士選說道。
閻士選立刻說道:“我沒發現。”
“我跟你詳細講講。”申時行很有分享欲的說道。
閻士選的腦袋搖的跟個撥浪鼓一樣,大聲的說道:“我不想聽!”
這些一看就是造反的言論,他閻士選才不要聽!
閻士選隻是個杭州知府,他在官僚這個統治階級裡,不是決策地位,有些話,皇帝和明公聽了去沒問題,但他沒有資格掌舵,就不必要聽這些東西,知道的多了,不利於升轉。
申時行是天上人,而閻士選活在人間,他的每一步走的都很艱難。
申時行背著手,極為感慨的說道:“小到一家一戶、手工作坊、大型官廠,再到文武百官,大到整個大明,任何一個集體,他絕不可能是鐵板一塊,有肯定的力量,那就一定存在反對的力量,每一個具體的個人,他們的彼岸都不儘相同,我們可以看到很多的悖論…”
“閻知府,你走什麼啊,我還沒說完呢!”
“我不聽。”閻士選非常沒有禮貌的直接走了,他聽到申時行的話,立刻擺了擺手說道:“我去辦案,撫台可以跟陛下說。”
閻士選當然看到了這種割裂性,但他無能為力,他能做的就是把手頭的事兒做好,將整個台州府地麵,快速穩定下來,恢複平靜,讓李弘道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而不是深切影響台州治與亂的那個關鍵。
申時行終於將台州地麵的事兒處理乾淨,寫成了奏疏送往了大明朝廷。
三天後,皇帝的聖旨由水上飛送到了台州。
台州也有海港,而且規模並不小,可謂是帆檣雲集,商市繁興,台州這些年也一直在申請市舶司,有了市舶司意味著可以直接出海到倭國、呂宋、舊港等地,但沒有市舶司,就得到寧波市舶司報關,頗為麻煩。
李弘道、沈仕卿等一應案犯,押解入京,對於稽稅房的被動反擊,大明皇帝進行了褒獎,甚至專門題詞‘萬夫之勇’四個大字,賜給了台州府稽稅房。
二十七人阻擋了五百人的衝擊,甚至還有序反擊,在皇帝看來,這就是萬夫之勇。
申時行作為浙江巡撫,再次成為了五品郎中,對這個懲罰,申時行選擇了接受,民亂是在他巡撫的地界發生,而且申時行沒有發現李弘道這個蛀蟲,就有失察之罪。
皇帝下嚴旨,要搞清楚李弘道,到底是哪裡來的本事,敢這麼膽大包天,這是必須要搞清楚的事實!
公然違抗聖明,抵抗朝廷政令推行,幫扶縉紳奪回田土,台州地方官員,為何知情不報。
李弘道搞出來的陣仗,就是在明晃晃的謀反,大明糾錯力量為何沒有生效,必須要有一個明確的答案。
這就是皇帝心中的疑惑,都這麼明火執仗的造反了,窮民苦力受不了鬨起來了,朝廷才知道,這個問題很嚴重。
“這不怪撫台吧。”閻士選聽聞申時行又被官降三級,這才官複原職多久,又成了大明笑話了。
無論如何李弘道捅出來的窟窿,怎麼都怪不到申時行頭上才對。
“失察之罪。”申時行倒不是很在意的說道:“在這件事發生之前,他在我心裡一直是個好人,那些個詩社雜報社的筆正們,極力的將他塑造成了一個好官,前幾天還有人給他弄了把萬民傘,那把傘上掛著幾百個綢緞條。”
萬民傘、德政牌、百衲衣和仁行碑,這四樣刷聲望的東西,李弘道樣樣都有,這就很有欺騙性了。
申時行的確是有些大意了,他也有點忙不過來,鬆江府地方不大,但事情真的千頭萬緒,他人在鬆江府的時候,確實不太能管得住浙江的事兒。
李弘道被風力輿論造成為了一個很有道德的人,仁義禮智信,對邪惡絕不容忍,對朝廷的政令堅決執行,忠誠無比,這種事很多,比如李弘道跑去親事農桑,親自耕種了三畝地,還營造了數個蠶室生產生絲。
以至於申時行忽略了喉舌掌控在誰手裡,這些個筆正們越是吹噓,恐怕問題越大。
“我這次上奏,請命陛下把侯於趙趕緊派來,結果陛下不肯,現在朝鮮還沒打完,侯於趙走不開。”申時行再歎了口氣,他還得繼續兩頭奔波。
陛下的疑惑,申時行需要給一個明確的答案,而且申時行本人也很疑惑,如果不找出根本原因來,他走了,台州地麵還會再次變成這樣,陽奉陰違、抵抗政令推行、要死要活。
申時行也沒有去找彆人,他直接提審了李弘道,安定台州地麵是閻士選的職責,申時行的職責就是貫徹皇帝的意誌。
皇帝有疑惑,申時行自然要解開。
“申老倌,你現在得誌便猖狂,今天是我,明天就是你!”李弘道被押出了大牢,被兩名緹騎摁在了地上,申時行身邊有二十員緹騎,專門負責保護工作,畢竟申時行乾的每一件事,都很該死。
李弘道被摁在地上,還在咆哮。
“坐。”申時行揮了揮手,示意緹騎不用摁著,讓他坐下說話就是,這個輕描淡寫的態度,讓李弘道非常的憤怒,感受到了深深的羞辱。
申時行笑嗬嗬的說道:“我得誌便猖狂,當然,要不然跟你一樣,等到成了階下囚再猖狂不成?”
“你!”李弘道被這一句話,直接破了防。
“況且,我隻要一直得誌下去,我就能一直猖狂。”申時行又補了一刀。
李弘道麵色漲紅,最終帶著鐐銬靠在椅背上,歎了口氣,人申時行是天上人,隻要大方向不出錯,就能一直猖狂下去,不是誰都有資格當皇帝的師兄弟。
“你倒是忠心耿耿。”李弘道有些感慨。
“那是自然,隻要忠於陛下,我就能為所欲為,我為什麼不乾?人就活一輩子,我官癮兒很大,官當的大,權力就大!”申時行十分直白的回答了這個問題,就像現在,李弘道是階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