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把目標瞄準了新票是吧。”朱翊鈞略顯無奈的說道。
“具體而言是賭徒。”王謙俯首說道:“在燕興樓購買大票小票,基本賠不了錢,每年能領到分紅派息,但非要在新票裡折騰,那就怪不得臣了。”
“金銀交易分到了新票裡,就是告訴所有人,這裡麵風險很大。”
朱翊鈞思索了片刻說道:“稍微提高一些新票的門檻吧,從一百銀的門檻,提高到一千銀如何?你是燕興樓的大掌櫃,你覺得呢?”
燕興樓入市門檻要一百銀,斷絕窮民苦力入場的可能,家產不足百銀,根本沒有那個抗風險能力,百銀之下,更重要的是衣食住行,婚喪嫁娶。
“臣不讚同。”王謙十分鄭重的說道:“陛下,如果提高到一千銀的門檻,會遭人罵的,除了遭人罵,還會被質疑吃獨食,此乃當初永樂開海之大弊。”
“當時所有人都覺得朝廷把獨食吃完了,但隻看到了發財,沒看到危險,三寶太監當年在馬六甲海戰、錫蘭打仗,錫蘭國王可是直接調動了五萬軍兵。”
“自宣德九年第七次下西洋之後,大明國朝把官船官貿停了,海洋讓了出去,結果就是葡萄牙人跑到了濠境,西班牙人滅了呂宋,濠境是大明腹地國土,呂宋是大明藩屬。”
王謙的理由十分充分,他反對繼續提高門檻,一旦形成皇帝領著大戶吃獨食的廣泛風力輿論,會給大明開海造成更多的不確定性。
理由很充分,但這麼直截了當的頂撞皇帝,也是需要勇氣的。
王謙要走獨臣的路數,就不會對皇帝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獨臣唯一能倚靠的隻有皇帝。
“你說的很有道理,朕欠考慮了。”朱翊鈞思索了片刻說道:“朕隻想著提高門檻,把抗風險能力更弱的人拒之門外,這看似是一種善意的保護,但在門外的人,會覺得朕關了門,不讓他們進門,反而會由衷的怨恨。”
“先生講莊子曾對朕講,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
這段話是莊子說的,意思是:大道無名很難用準確的語言去描述;大辯不用言說而是用事實;過於追求仁政,反而是一種暴政;真正的廉潔並不是特地謙讓,而是勇於擔當;大勇不逞血氣之勇,而是勇於公戰。
大仁不仁,曆史已經反複證明過了。
“國姓正茂在呂宋,把那些個夷人當人看,結果呢,懷恨在心,嫉妒漢人用雙手創造的財富,襲殺我大明良善,丁洋全家六人反而被殘忍虐殺,大仁的確不仁。”朱翊鈞擺了擺手說道:“就當朕沒說過吧。”
“陛下聖明。”王謙再俯首,他希望陛下一直這麼英明下去,不會固執己見、剛愎自用,良言嘉納,帶著大明這條船,在再次偉大的道路上,越行越遠。
“番都指揮劉吉率領船隊回到了呂宋總督府馬尼拉,不日就會抵達鬆江新港,這個消息傳到京師,環球航行的船舶票證應聲而漲。”王謙介紹今天市場上的波動。
燕興樓們的船東們承擔了將近七成的船隻營造費用,為船隻買單,但隻能分享三成的利潤。
船隻的養護、維修、損失,也多數由船東們來承擔,但即便如此,燕興樓的船東們,依舊能夠在遠洋貿易裡獲利,比工坊要少一點,但勝在穩定。
尤其是大票裡的環球貿易船隊,隻要大明水師依舊無敵於天下,環球貿易船隊就是穩賺不賠,穩定到比過去當地主還要穩定。
因為有燕興樓的存在,大明開海政策獲得了普遍支持。
“有人造謠環球貿易的船隊,在泰西被擊沉了,這消息傳了好幾天,造謠者三個交易商幫,已經被臣給禁止燕興樓貿易了。”王謙說起了一件小事,市場就是這樣,有著各種各樣的消息傳播,這本來很正常,小道消息滿天飛。
王謙趕緊解釋道:“臣之所以要這樣處罰,是他們登了雜報,刻意擾亂大票、小票的票證市場,這是燕興樓交易行條例明令禁止的操弄。”
不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是一些勢要豪右惡意做空大票小票市場,並且通過雜報來傳播這種造謠信息,誣告反坐在交易行裡也是如此。
雜報是當下百姓了解消息的唯一渠道,胡說八道,是要挨罰的。
這是一種相對公平,在燕興樓交易行交易的人,多數抗風險能力弱、不求一夜暴富的人,把銀子都投入大票小票之內,這部分人的消息相對閉塞,很容易受到情緒影響,在博弈中吃虧。
勢要豪右掌握了雜報,等同於掌控了喉舌,惡意操弄,自然要被責罰。
朱翊鈞點頭說道:“罰款不管用,禁止交易不管用,明知故犯,一犯再犯者,擬好名單告訴朕,朕讓稽稅緹騎查一查。”
“查他個底朝天就老實了。”
新票裡全都是賭徒,大票小票可都是大明很多產業的東家,是要保護好的鐵盤。
“劉吉也要回來了。”朱翊鈞打算和劉吉好好商量下,關於明館的事兒,大明皇帝看著樓下人頭攢動的貿易行,伸了個懶腰,在發展的路上,有好有壞,但總體而言,還是好消息較多。
劉吉帶領的大明遠洋貿易船隊順利回航,在抵達琉球之後,海防巡檢用最快的速度通報了鬆江府,在萬曆十五年三月初三這天,遠洋貿易船隊順利抵達鬆江府新港。
這一天港口上人山人海,都是收到了消息迎接船隊回航的人,在回航的這一天,新港禁止出入港口,為大船隊讓行,因為龐大的船隊僅僅進出港,就要一天的時間。
天公作美,萬裡無雲,海天一線的藍色,出現了第一根桅杆,桅杆上懸掛著朱紅色的團龍旗以及七星旗,這代表了大明官船和大明商船的雙重身份,很快數條桅杆從海麵上不斷的升起。
港口的人群爆發出了巨大的歡呼聲,號角聲、鼓聲此起彼伏更加熱鬨,海鳥被驚動展翅高飛,劃過了海麵。
為首的是三條快速帆船,分彆是通和、泰安、安業號,這是專門為海貿而改良的遠洋船,有三根桅杆,滿載為一千二百料。
相比較遊龍號和飛雲號,這三條快速帆船,減少了兩根桅杆,降低了五百料的載重,但船速並沒有降低,而且更加靈活。
之所以有如此的改變,其實主要是為了適應遠洋貿易的環境,三桅快速帆船更像是戰艦。
(現役破浪號風帆訓練艦)
萬曆十四年起,快速帆船開始了環球航行測試,將海測的經驗進行總結後,對船隻進行進一步的改進,預計在三到五年內,形成穩定的遠洋型號,最終的目標是用快速帆船完全替換掉普通的帆船,更快的貿易。
快速帆船環球航行一次,隻需要八個月的時間,縮短貿易時間,就是獲得更多的金錢。
在三艘快速帆船身後是二十條的五桅過洋船,五十條的三桅馬船,以及百餘艘的四百料戰座船。
算上戰座船,不到兩百條船的遠洋商隊,和永樂年間下西洋的船隊相比,規模上要小很多很多,永樂年間,鄭和帶領的船隊,光包船就有260餘條,遑論護航的馬船了。
但這不代表從海外帶回的財富會少,船少了,但獲得財富的效率變高了。
四百料的戰座船,並沒有因為大明日新月異的推出新型船舶被淘汰,反而經過了數次改良之後,仍然能夠承擔軍事職責。
更小意味著更加靈活,意味著更廣泛的戰場環境,更小意味著更快的速度,能夠進行偵查等工作。
比如四百料戰座船因為吃水比重型船隻小,可以駛入部分的河道,完成作戰任務。
劉吉帶領的環球商隊,帶回大明五百萬兩的白銀、十二萬兩的黃金、六百五十萬斤的赤銅、兩萬桶棕櫚油和三萬桶方糖、兩萬包的棉花、一百五十萬斤的硝石等等數不勝數的貨物。
而這裡麵最珍貴的是一萬斤的金雞納霜,這東西是舊港總督府今年的稅賦,舊港總督府留下了更多的白銀來支撐海外通行寶鈔,使用金雞納霜來抵稅賦。
鬆江鎮提督內臣張誠滿是疑惑的問道:“這兩條馬船上,裝的是什麼?”
劉吉將貨物清單交給了提督內臣張誠,張誠的義父是陛下身邊的二祖宗張宏,同樣張誠也是鬆江市舶司的內官,貨物的清單,張誠要挨個核對,這裡麵有一半貨物在售賣後,要折銀進入內帑,決計不可馬虎。
這是陛下的銀子!
還有一船專門給皇帝陛下的伴手禮,這是政以賄成,不把皇帝哄高興,皇帝一不高興鬨起了脾氣,又下旨禁海,弄得一地雞毛,就不好看了,主要是各種植物的種子,分門彆類的整理好,讓陛下用以不務正業。
但是貨物清單點檢之後,張誠發現,有兩條船上,居然沒有貨物。
“俘虜。”劉吉有些疲憊的說道:“大明船隊實在是太富有了,總是有些不長眼的家夥,非要試試以眾欺寡以多打少,試著從大明船隊咬下一塊肥肉來。”
“顯而易見,他們踢到了鐵板,不僅沒吃到肉,還崩掉他們兩顆大門牙。”
除了黃金白銀貨物之外,他還帶回來了一大批不長眼的俘虜,大明官船官貿可是全員水師!
“原來是俘虜,咱家一定會稟明聖上,水師軍兵的辛苦和凶險。”張誠由衷的說道,仗劍行商,絕對不是謊言。
劉吉心有餘悸的說道:“在海上,除了一條船上的人,其他人都不可以相信,這是血的教訓,這五年來環球貿易,最凶險的一次就是這次,我輕信了一個西洋的商人。”
“沙阿·買買提特使在京師就反複對我說:如果你遇到了一條毒蛇和波斯商人,先殺死波斯商人;寧願相信毒蛇,也不要相信大食商人的花言巧語。”
“我起初還不信,這次吃了虧,算是長了記性。”
劉吉損失了一條五桅過洋船、兩條馬船,才搞定了波斯商人、大食商人、葡萄牙商人和黑番的聯手偷襲,獲勝是獲勝了,但船被燒毀了,還犧牲了七名水師軍兵。
西洋是波斯商人和大食商人的地盤,沙阿買買提反複提醒劉吉,不要相信商人的鬼話,劉吉記在心裡,始終對這些商人有所防範,才沒釀出大禍。
“劉指揮休息,咱家把剩下的貨物點完。”張誠看得出劉吉的疲憊不堪,遠洋歸來,剛下地,劉吉和水師軍兵們,還有點暈地。
劉吉走進了港口的大澡池子,遠洋歸來,他要用硫磺皂仔細梳洗,才能下榻港口的會同館驛,三日後才會啟程入京麵聖。
這是必要的防疫流程。